再见,陌生人
上公交车后,我直接走到车厢后部找了个位置坐下。又为了打发漫长的车程,习惯性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看起来。
起先还有些干扰,但在汽车的慢慢摇晃中,就渐入佳境了。
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年轻真好啊。”[]
我扭头,是个老太太,在对我说话。仿佛为了补充与解释自己所发的感慨,老太太又补了一句:“在这样的车上还能够看书。像我的眼睛,是早就不行了。”
“您多大年纪了?”我问了一句。
七十五岁了。
哦,比我妈大几岁。
我看看她。她是小小的脸,微驼的背,花白的头发剪得几乎像个小男孩般齐了头皮,虽谈不上美观,但在这样的大夏天,却是既方便、又凉快。而且我发现普天之下,几乎所有这个年龄的老太太都差不多的发型。连服装也差不多,都是一条颜色暧昧复杂的裙子,上方是短袖体恤。平底凉鞋。
她只但是是多加了一把伞在手上。
总而言之,她和我母亲外表看上去真是各方面都差不多。因此我心理上跟她有些亲近起来。我知道她这样年纪的人的心理——她们总是渴望说话。一辈子养儿育女,吃苦耐劳,她们已穿越人生大部分时光,走到此刻。她们有一肚子话要说。
她们有些像一本寂寞的百科全书,不待他人打开,有时自动就翻卷开来。
——只要你有耐心,你总能听到你想要的那部分的。
我们就这样攀谈开来。
没坐几站车,就知道她不少状况了。家有四个儿女,三套房子,两条狗。她虽然眼睛不行了,但又还能够绣十字绣。她前年花三个月绣的一张十字绣,上有九匹神态各异的马。有人要花三千块收购,但是她不舍得,那十字绣至今仍挂在她女儿家的客厅里。
她的轮廓已经出来了:一个儿女双全,不愁吃穿,晚景富足的老人。
我们越聊越热络。一句话赶着一句话地说。简直有点像对母女了。
之后,我问她坐车这是要去干什么。
去打扫我的老房子呢。我一个星期去打扫两次。她有些骄傲地说。原来她有一套老房子,空在市区。
那你没有租出去或者卖掉吗?反正有得住。这样热的天,你跑来跑去的,容易中暑。
还不是想要留给小儿子结婚嘛,才没有处理。
——说到那里都是高高兴兴的。
还没结婚啊?您小儿子多大了?
——此刻想起来,怪我多嘴多问了一句。
41岁了。还没有结婚。她说。
突然她眼一红,两颗泪珠毫无准备地掉下来。这眼泪,产生了转折性的戏剧效果。使她前面那些表层的、美满的生活轮廓,都成为“儿子没有结婚”这一个情节的铺垫;前面我们之间那些热闹的对话,也仿佛都是为了这一个令她心痛、令我愕然的冷场。
我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眼泪,这忧伤的结晶体,它从一个七十五岁老人的眼角、心灵溢出之时,必定夹带了长久凝结的伤感。绝非一日一月之寒。
她儿子肯定是“怎样了”。但是我不知道他儿子究竟是“怎样了”。
坐牢?吸毒者?或者重病缠身?或者远走他方,音讯皆无。
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在心底对于他儿子的生活,作了这样种种的猜想——我知道,随便哪一样,都是令人心碎的、绝望的。
那一瞬间,我还觉得我母亲在车上也有可能向一个遇见的陌生人这样无法控制地述说起自己人生的伤与痛。
我于是握了握她的手。但立即又松开了。握着一个陌生人的手,毕竟是有点不适应与难堪的。
我立刻转移了话题。老太太也恢复了平静。虽然眼圈红着,但是她很快就和我说起其他的事来。
临到她下车,我扶了她一把。我们像朋友那样微笑着互道了“再见”。
这件偶然发生的事,我以为是流星划过黑色天际一般平常,过去就过去了。但是生活,永远像魔术师手上的牌,洗掉一把,又漏出花色不一样的另一把。无穷无尽。
转眼没过几天,当我在相同的时刻,走向相同的站台时,我又远远地看见了那个老人。她仍然拿着那把伞,站在那里等车。也许是按照惯例,她又去打扫她的老房子。
我确定她也已经看见我了。我走向她。我以为我们又能够像上次一样聊天了。
突然,她把伞打开了,她用伞面挡在了自己和我的中间——显然,她一点也不想跟我打招呼。也就是说,她否认跟我有过一面之缘。
车来了,我习惯性向后座走去,她看见了,于是她一屁股坐在了离我远远的前排。
如果说上一次她流的泪令我毫无准备,但我还是十分能够明白的话,那么这一次她打开的伞、她选取的与我距离甚远的座位,在令我同样毫无准备之时,也令我感到了瞬间的困惑,尔后,又觉得里面意味深长。
我其实明白,是这样的:就像人在身体疼痛时会不自觉发出呻吟一样,她因心灵之痛而偶然地向我这个陌生人发出了一种声音,令我窥见了她的伤痕或耻辱的一角。
但是她一生的经验立即又告诉她,她是无意中泄露了一个秘密给我。而且这个秘密对于她来说,足够重大与沉重,因而她立即就后悔了。
好象刚刚向我发放了一张她生活的知情卡,但是一转身,她就后悔了,她想收回去,却完全不可能了。
秘密就像把柄。世界这么小,越少给人知道越好啊。况且还是一个不清楚其身份、来路和人际关联的陌生人。
——她必须在心里怨怪着自己老糊涂了。
她的戒备心就像那把伞一样,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
一个“你好,陌生人”的故事就演变成了“再见,陌生人”。
我深深地明白她。
在老太太那里,在人类隐秘的情感世界里,每个人都如此这般地设立了一座看不见的永久监狱。里面私自羁押着内心的秘密、伤痛、以及耻辱等一个个“犯人”。偶尔他(她)会情不自禁,要给“犯人”放风,或者甚至想要帮忙“犯人”获取自由。正因每当一个犯人越狱成功,那就意味着心灵的压力,又减轻了一分。生之屋宇,又明亮了一分。
但是,这样的囚禁,是多么积重难返啊。
这样的试图对自己心灵犯人的解救,又需要多少人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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