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沙漠
这时候,离日出还早,冷清的月光浮动在沙漠上,像深夜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将妈妈移到了一架木板车上,用仅剩的一点水为她擦拭着身体,换上干燥清洁的裙子。
妈妈的脸颊还又白又亮,睡了和醒着一样,死了和活着一样。妈妈的嘴轻轻地张着,眼睛紧闭着,昨天生日蛋糕的烛光还在妈妈的眼睛里闪着,烛光里妈妈的眼睛又大又亮,他的眼睛也像是妈妈的眼睛,木木地望着这一切,流不出泪来。
这一天,是他刚满十五岁的第二天。[]
这一天,他的妈妈僵硬在床榻上。
就在昨天他们刚刚吃过甜甜的蛋糕,妈妈温柔地对他说:“你是一个男子汉了,可以去看大海了”。
他从小便和妈妈相依为命,在这片沙漠中长大。沙漠里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有时烈日炙烤着大地,沙丘安静地袒卧着;有时一阵狂风卷起沙子,弥漫在空中,像扯开了一位巨人的胸膛;有时也会下两滴雨,像几朵迷路的白云为这片大漠留的几滴咸咸的泪水;有时沙漠也像倒过来的夜空,广阔而壮丽,妈妈说那就是海的样子……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去看看大海的模样,甚至于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这一个!
他想知道那个和沙漠一样神秘的地方是否也有个他的家,是否也有温馨的灯光,里面坐着一个孩子和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只见过沙漠,任何东西的想象都离不开他生活的印象。
妈妈在生前总是对他开玩笑似的说:“等我哪天挂了,要给我穿一套得体的衣服,头发也要梳理整齐,将我的眼睛合上,抚平我的表情,做一个新鲜的棺材给我,放些书籍在我的身旁……”只是没想到这一天那么快就来了。他才刚满十五岁,妈妈的头发也还是又黑又亮的。
他打算推着妈妈到市集上做一个棺材,按照这里的习俗,死人出门要在身体上面铺一层密密的干草,以防太阳早早的就把慌张的灵魂摄了去。于是他认真的铺了一层干草到妈妈的身上,然后锁好家门,并且记着妈妈的叮嘱,把钥匙挂在胸前,以防丢失。,就这样,他推着板车上路了。
他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已经直直地射在了他的头顶上。
奇怪的是,他越走越觉得板车比先前轻了一些,他略感不安的拨开稀疏的干草,发现妈妈原本白嫩的脸变得暗沉起来,她雪白的颈上爬满了暗红的纹理,像云雾似的吸附在妈妈的脖子上,忽明忽暗,喘息一般。身体微微的浮肿,像有人把妈妈的骨血全部偷挖了去,然后欲盖弥彰地往妈妈身体里吹了一口气,像气球一样要飘起来了。这样子让他感觉好陌生。他吓坏了,心里“碰咚碰咚”的大跳了两下,“这是妈妈吗?”他恐惧地想着,又担心起来,赶紧把干草重新密密地拢到妈妈身上盖好。
他更加快了步伐,“恐惧”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力量,他直接把半个板车都扛到肩上拖着往前奔跑,生怕死亡带来的腐朽枯败从后面追上他似的。
他走了一阵,隐约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风声,远处的天也成了沙漠的颜色,“这会是那股席卷沙漠的大风吗?千万别千万别……”他嘟嘟囔囔着,紧张的神经又绷了起来,他握着板车的双手出了一层冷汗,过去许多关于失踪于大风天气的消息像跑马灯一样在他脑中转着:他的脑子迅速地转动着,血管里的血液滚烫,仿佛随时要爆裂开来,这旋风让沙漠变成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而过去的十五年,他都是坐在家中经历这种暴风天气的,那时母亲也在家,只有她懂得弄一些煤油,把屋子点得亮堂堂的,亮得使他坚信恐惧、残忍、死亡,全都无立足之处……
突然,趁他走神的当儿,一股风像一把铁铲快速而有力的在他和妈妈的身上铲了一把!他倒无事,只是被几粒沙子眯到了眼睛,妈妈却大不妙了,那唯一遮挡妈妈灵魂的轻飘飘的干草被风卷着跑开了。
他挤着眼睛,流着含沙的泪,放下板车,追着那可怜的几片干草跑了起来。干草像在和他开玩笑似的,忽而停顿,给他一丝追的希望,待到他的手快捉到时,又嘻嘻哈哈的飞向天边去他全然没有这份开玩笑的兴致。他在风沙中奔跑着,追赶着,伸着手,流着泪,龇牙咧嘴。扭曲的身体狂欢似的跳起舞来,如同古老的祭祀活动。
他一次次摔倒在地,又一次次爬起,跪着佝偻着,每一根稻草都像是妈妈的灵魂,他在这场搏斗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被孤独地抛弃在这沙漠中间。干草无情,可他的心还是肉做的,只是嘴里嘟囔着:“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没有注意到,挂在脖子上的,家的钥匙,也丢在风中了。
他默默地站在原地,广大的沙漠上除了太阳什么也没有了,沙漠更是无情的,唯有一两颗尚有情的沙子还在他的眼睛里滚来滚去,流出无数清清的泪水来,擦也擦不尽。
他边揉着肿胀的眼睛边往回走,走了几时,突然发现前面的板车居然空荡荡的,妈妈早已不见踪影!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粗心到了这个地步!沙漠,变幻莫测!可以在瞬间抹杀任何脚印,任何可以活的踪迹!怎么可以忘!怎么可以忘!为了一点干草!
他又害怕又愤怒,上下齿不禁打起颤来,开始到处乱走起来。他想到妈妈生前是最注重形象的一个人,说话做事都讲究着骨气、面子,可是今天却被自己丢在了荒漠中,容忍灵魂被太阳一点一点强烈的摄去,一股酸溜溜的血液涌上他的心头。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乱走搞错了方向,抑或是沙漠将妈妈藏了起来?他丢下了沉重的板车,拖着小小的身躯,流着泪,流着汗在沙丘上不停的行走,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沙漠上竟这样干净,只有来来去去的风卷着沙子奔向远方。
他越走越失望,心头一直浮现妈妈温和的脸庞,过去的十五年,他作为孩子的任何一次盼望都没有落空——妈妈总能从厨房变出热乎乎的饭菜,无言的温暖着;妈妈总在他的生日那天送他一个小蛋糕,甜甜的;妈妈总在夜晚歪在沙发上等待着他回家;妈妈总是给生病的孩子最温柔的眼神;妈妈总是安慰伤心的人,好像自己从未受过伤一样……妈妈,妈妈……可是这一生,他唯一可以为妈妈做的事却搞砸了,妈妈还在等他,还在等呢……
沙漠的夜幕就要降临,太阳快要不见了,妈妈的灵魂还剩多少?他的身影孤独的徘徊在荒漠上,感觉自己的灵魂也一点一点的随着太阳沉下去了。他一直不敢停下来,孤独的灵魂就是这样,一旦无事可做,鲜血便慢慢凝固下来,变成浓稠的毒液,灌注到心脏、脑干、毛细血管。这是一种心情,也是一种疾病。
不知道走了多久,缥缈的沙漠上出现了一座崭新的宫殿,他的心又嘣嘣的快跳起来。宫殿门口站着两个男人,穿着浅棕的警卫衣,腰间配枪,这样真实的两个人,使他像找到救世主一样,浓稠的血液变得鲜活了一点,拉着这根最后的稻草,他直直地走了过去。
“请问你们见到过我的妈妈吗,我们在沙漠里失散了。”他朝着留胡子的那个警卫说。
“你妈妈?我们没有见过女人。”那个警卫回答他。
“不,她已经死了。”说完后,他的心颤了一下,就像刚刚在说“死”字的时候妈妈才真的死去了一样。
“死了?我们没有见过尸体。”这个警卫又回答。
“……”
“……”
“水呢,有吗,我一直走……”他有点语无伦次了,在警卫说“死”的时候,他感到妈妈的灵魂永远离开了他。
“水?我们没有水。”警卫回答。
“那有什么,你们?”他感觉自己也要死了,他准备听他说“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
“我们?我们有一枚硬币,给你,可以做一个新鲜的棺材。”警卫把凉凉的硬币放到他手里。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硬币,圆,银色,五,水的图案。
“谢谢”他说着,慢慢又走起来,他紧紧地握着这枚坚硬的硬币,像握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未成熟的骨骼,还能是什么呢?干草没有了,钥匙没有了,板车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只有自己和自己……他的脑子里突然响起妈妈昨晚说的那句话:“你是一个男子汉了,可以去看大海了”
……
“男子汉”是什么?是一无所有,孤独缠身,迷失于沙漠中……?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上。他还睁着一点眼,看见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景色——深蓝色的大海上,几张小帆船点着温馨的渔火一闪一闪的,一张巨大的珠蚌就歇在浪花缠绵的浅滩旁……大海……真美呀……妈妈,你也看得到吗……
这一天,他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他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