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英的故事
我欠瑞英一个故事。
信誓旦旦地要把她平凡而曲折的一辈子写成一个长长的故事。而在母亲来天津陪我待产的第二天,瑞英就突然地走了,我独自啜泣,因着腹中的胎儿,我连嚎啕大哭的权利都没有。
自那之后,写了些小东西给瑞英。在天津想念她,回老家给她上坟和她说说话,看见路上有老妪和她穿一样的外套,收拾东西看她穿过的拖鞋,总是想她。可总是感觉不够,她留给我的那些记忆,总在不经意的时刻跳到我的眼前,我仍然想给她写个故事,即便和原先的想法不一样,但是还是要写一个。算是完成自我的心愿。
瑞英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河北省滦县(今属河北滦南县),大约十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之后随父亲和兄姐“闯关东”到东北,当时东北是日寇侵华建立的满洲国,她总跟我讲做闺女的时候全家在深夜里偷偷吃一点肉或者大米的故事,因为一旦吃大米被日本人发现,就要定罪为“经济犯”。那时候我很小,总在痛恨日寇的同时同情奶奶,每次都把碗里的大米饭粒一颗不剩的吃到嘴里,这个习惯到此刻还在。[]
她跟我讲苏联红军进入东北全歼日本关东军的故事,那时她大概已经嫁给了爷爷,苏联红军占领哈尔滨,喜好喝酒的“老毛子”喝醉了酒,满街拉妇女强暴,她们还是一丁点儿都不敢出门。
她给我讲光复,日本人走了,“老毛子”走了,“这个国家来了”即是解放,黑龙江是共和国的长子。大爷爷(爷爷的长兄,爷爷行四)的生意被公私合营,家里的生意没有了,爷爷没了工作,瑞英就到乡下投奔长姐,自此落到了哈尔滨附近的乡村,土地理解了这样一家人。这样的定居一向持续到她生命的终结,估计要有快五十年。期间贫穷苦难多,子孙满堂也多。
在我印象里,她似乎总是五十多岁的样貌,其实她一向在慢慢变老,而我打着“好好学习、不管其他”的旗号,从小学到中考到高考到考研到找工作,很少停下来好好看看她。我越飞越远,她越变越老。和她在一齐的时光也越来越短,从原先寒暑假到她那长住,到春节小住,到之后寒暑假不回家,只有春节见一面。再之后,结了婚,得知有了宝宝,我犹豫要不要春节回家,她立刻说新婚头一个春节务必回家。我无奈,只有顺她的意,担心肚里的孩子能不能经受舟车劳顿,果不其然,到家就被医生按住养胎,心理对她都是埋怨,哪知日后预产期还没到,瑞英就突然走了。
她的一生我怎样也想象不到了。但是经历还算有二十五年的交集,我和弟弟个性爱吃她做的萝卜丝咸菜和碎米(不舍得扔的大米碎末)粥,在寒假里做给我们,回家之后要妈妈继续做,妈妈到哪里去给我们姐弟找碎米找老萝卜晒干呢?还有那个盛满我童年回忆的老房子(此刻早已经翻盖),那天我和弟弟拽父亲看屋檐下足以飘进来雪花儿的洞,在东北的严冬,就应是怎样的寒冷呢?
这些她从来不说。
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自我如何难受云云,她讲的是生存如何困难,但是更多的是如何战胜困难,如何养大孩子,如何没有被饿死,如何坚持到了这天。她总给父亲提的是大伯的困难,四叔的不容易,姑姑的日子怎样办,她从来没有说过自我想吃点什么,想穿点什么,想要点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过。
我到单位报道前夕,在家过最后一个暑假,走之前的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斜打在沙发上,我和她还有母亲三人闲聊,她郑重地跟我说:“王小萌,你要记住,你上班了,你要记住人得经的住穷,你爷当时穷的啥也没有,村里都穷,有的是女的跑了,我啥心思都没动过。就领着孩子们过!”她自然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她不识字,没念过书,她没什么理论,但是我点点头。那时候还是太过年轻,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意,而今和同是在检察院工作的先生两个人拿一般薪水,看着身边的一些人的消费和享受,也总是淡然处之。这天想来,这原先都是瑞英给我的强大。原先她那些不卑不亢的坚韧、那些应对贫穷的泰然淡定,那些所有生活给她的经验和历练,早就被她印在我的心里了,就像那个吃光最后一颗米粒的习惯一样,会一向伴随我。
随后我来武清检察院上班,牢记她的嘱托。至于回家看她,仍然只有十一和春节,每次我们要到家,她已经弱不禁风,不能去接我们了。但她老早就站在阳台上望啊望啊,等我们回家的班车,看见一辆又一辆,总以为停在十字路口的车上下来的人,会是她那个“学习好、脾气倔”的宝贝孙女。
和她交集的二十五年里,我自认最让她开心的事情就是在她着急上火我要“剩下”的时候,成功把自我嫁出去了。在她有生之年,看见我领回了同是河北人的先生。那天她拉着未来孙女婿的手,攀过老乡之后满心欢喜地说:“这大胖手,真好!”言外之意是身体强壮,干体力活没问题,而后她还下地烧火做饭,一边续柴火,一边喃喃地说“小王萌啊,不用抱柴火烧火喽……”
所有的故事,最终的结局都一样。瑞英的故事,结局是没有病苦,突然离世。
我九个月的身孕,终是没有回去送她一程。
她长眠在老家南面的青山之上。这次回家给她老人家上坟,泪水像小溪一样爬满了脸庞。她再也不会责骂我淘气,不会嗔怪我犟嘴,不会埋怨我太过在意腹中的胎儿,时光把她催成一抷黄土,我站在她的坟前。终是来晚了。
时光也把我催成了妻子、儿媳、母亲。每每碰到扰乱心绪的事情,除过跟母亲念叨念叨,总想起瑞英,和她在我启程开始工作之时对我言语交代,以及她在我们相会的二十五年里对我无声的叮嘱。
放心吧,奶奶,我身体里流淌着你的血脉。在此后的人生里,你相信我必须会走的踏踏实实,稳稳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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