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很久很久了，有二十年了。初识时，我们都没有结婚，相熟之感、相依之情生于对尘烟往事的追忆和品嚼。

我俩相差四岁。初识时，她是司机，我是描图员，我工作的地方和她的车库咫尺之遥，天天相见。她十六岁上班，与我相见时，在社会上已闯荡了七、八年。对于刚上班的我，她的社会阅历就显得相当丰富了，在为人处事上我特别依赖于她，有什么事都急于找她商量。

她在各个方面都可以当我老师。只因年龄相近，天天又在一起，高兴了她会拉我出去兜风，我会帮她买早点，她会教我钩花、织毛衣。她做了一手好菜，淹菜、酱菜样样拿手，时不时她会弄一些肉沫、鸡蛋炒雪菜之类，再配炒以酱，做我们早餐的下饭菜。二十年前，女司机并不多，尤其像她这种年轻的女司机。她出外虎招招的，可女红是一件不差的。钩、编、织、绣样样拿手，手上戴的、身上穿的、头上顶的、车上铺的全出自于她的自力更生。我那点有限的缝补绣织的本事就来源于她的传授。

关于她的母亲，她一直没有给我说清楚，原因是她自己本身也说不明白。她似乎还有个弟弟，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带走了弟弟，到了异地，从此后再没有找过她，她对母亲似乎也没有什么伤感。她跟随父亲，早早地学会什么都干。干活对于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后妈的日子。前面说过，她虎招招的，她不惧那体格弱小的后母。但后母的许多习惯为她所不齿、所不容。后母没有工作，也震不住坏脾气的父亲，没有经济来源的后母特别喜欢把那有限的东西掖着藏着，恨不得蒸锅馒头都藏到衣橱里。后来，后母又给她生了一个相差十五、六岁的弟弟。对于弟弟，她倒是疼爱有加，也希望弟弟有美好的未来与前程。为了一家人的开销，她初中毕业就接了父亲的班，父亲则开了个商店。为了进货方便，她又选择了汽车司机这个行业。她自学打算盘，像帐房先生一样“噼哩叭啦”。她有着特别敏锐的眼睛，什么流行信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有什么好东西都抢先买回来。有一次买砸了，电视。那时候炒作特别火爆，二十九吋都炒到万元以上。她囤了一台给自己做嫁妆。后来电视的价格直线下调，她一提起这事也很是沮丧。她办什么事都风风火火，没有人给她拿主意，都是人等着她拿主意。她最头痛的人是她老爸，天天说她的工作是接了他的班，而家里的事她管得不够多、不够好。其实，但凡知道她一点的人，都知道她为她那个家把心都操碎了。她父亲脾气不好，开着商店，不懂得和气生财，常跟人生气，惹出事来都得她去了断。有许多小事简直放不到台面。她的父亲却是一生气就要想方设法打电话找到她，让她不管忙闲、不管在哪，马上赶回来处理！那阵势就跟天要蹋下来了一样。纵是个男孩子也很少能有几个人做得像她那样。有些事她也处理不了，只是硬扛着。实在扛不了，也很苦恼，也很暴躁。可她的父亲却很少体谅她的难处。

又过了很多年，我们成了那种有了默契的朋友。平时见面并不多，可单位写个简历、先进事迹之类的事她总会来找我。我实在闷得不行的时候，她也会带我去算命传四方的地方，抚慰抚慰我痛苦的心，完了又各奔东西，各过各的日子。

日子经过二十年酸甜苦辣的洗礼，彼此都过得十分不易。后来她的后母快不行的时候，是她在医院里背出背进的。她后母死的时候，不到七十斤，这着实让她伤感，觉得人生浮梦一场，争这争那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她后母生的弟弟并没有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外形不威武、内在不含秀，成了一个什么都让她操不完心的人物。倒是她自己有了儿子后，她是挣了命的努力，把所有的心血和期望全给了儿子。儿子十二、三岁已成了拉二胡、打乒乓球的多面手，成绩也很不错。她依然在为老、为小忙碌着。找的丈夫，她说权且当做多了个儿子，爱喝酒、不听劝，万事不操心。

她一天依然忙忙碌碌，就不晓得她多会能休息下来。在人生的路上，我总替她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本要和她携手共谱人生篇章的。我觉得那个人对他真是好，长得眉清目秀、很是儒雅，可她总是很伤他的心。她一天是忙不完的忙，忙了工作忙家里，纵使到了单位也很难找到她。那时打电话还很不方便，连传呼机都是后来的事。于是，这人就坐在我的屋里等。等到等的次数多了，也就熟了，也就有了几句话。有一次他对我说：“你这工作真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像她一样，一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啥天都要出车。”我问他为什么不劝她换工作。他说他劝了，可她为了她们家，不肯。那时，我也已谈了对象，听了这话，特感动，觉得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样简单、真诚真是好。后来，他老是空等，总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我劝他让她快点跟他结婚，他说她不同意。空等的次数多了，我隐隐觉得，是她有意在回避他。其实，我对他们的故事知道寥寥。他是回民，她个性太强，不愿随他们家的民族习惯。她本身的泼辣利落是让他们家的人满意的，但她在风俗上不能屈就是他们家所不能接受的。后来，他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是告诉父母的催逼令，要么改了习惯娶回来，要么马上和同族的一个女子赶紧成婚。可她总是避着他，避而不谈婚迎嫁娶的事。没过多久，她说中午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民族餐厅，里面正在举行一场婚礼。等有她相熟的人把我们往里迎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小心周到细致。到了里面，见了新郎，我傻眼了，那正是说她是一个苦命女子的他。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跟着她往外走，却没有人阻拦，我也不敢看新娘的脸，任何人的脸我都不敢看，好像我们到了一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到了餐厅外二十步远的地方，她回过头，看着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的他，冷不防地左右脸颊各一地抽了他耳光。他并没有要急眼的意思，而她也不再端详他的脸，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上了她那一辆风里来、雨里去的客货车。在发动车的时候，我看到她哭了，泪水很欢畅地流下来，到了下巴都是珠状，颗颗滑落到了衣衫。她抹了一把脸，车开了起来。我回头透过玻璃望了望那个依然怔着的他，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而餐厅门口已涌出了很多的人。

不久后，我去她家。她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只是在她的屋子里挂满了她的明星大照片。大大的眼睛、双双的眼皮、高高的额头，棱角非常鲜明、各种的光和影都处理得很好。平时，她不化妆，亦不频换服饰，却没曾想上了妆是那样光彩夺目地美。美在她心里，她知道该怎样美，可那需要时间、精力，需要细致。我知道，她心里有他，她心里亦有自己。她活得是那样坚强，那样不依不挠，却又是那样委屈自己。

多年后，在她经历了更多的艰难与不开心后，我问她，“你当时要嫁给他会怎么样？”她说：“他过得比我好，比我有钱，听人说的，再没见过。”

这就是她，干什么都那么决绝，走过了，就不后悔，一直往前走。许多的路不在于你走了没有，而是本就不允许你有什么选择，何苦留恋，往前走吧！这种态度很凄清，却很实在。爱情曾经有过，像一块重重的石头，曾激起巨浪涛天，翻现无限风景，却又狠狠地落下。心大了还好，知道心里有块爱情的石头落在了心底；可要是心小了，那块石头硌在心底，岂不心疼。好在她是前者，你看到的只有向前走的坚强，却看不到她为爱情而留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