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莫回头
你说莫回头
自小就与他人不同,我的成长似乎被延了时。别的女孩子穿长裙飘然而来,玲珑有致的时候,我依然缩在厚衣服里毫无看点。江南的女孩子都是一个个水灵剔透的橘,我却像是颗种错了地的枳,不显眼,不水莹,永远一副青春涩涩的样貌。
老姥(我们这儿惯于称呼妈妈的外公)说:“乖孙儿莫急,你也是小橘子呢。”“真的?”“真的,老姥什么时候骗过你?”是了,大人老爱“说谎”,老姥却从不骗我,因此也跟老姥亲近。小小的孩子,头一次发出这样的疑问,老姥这样说了,我就一向信到这天。
老姥是幼时最好的玩伴。童年在小村里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永远有老姥不遮不掩的笑脸和前院淡淡的柑橘香。自然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开朗而大胆的,我不爱帮忙种菜,却偏爱拔萝卜。小小的脚踩在地里,小手上满是泥,一张小脸生生憋成红紫色,却依然拽着萝卜秧子不放,地里的萝卜不见丝毫动静。老姥搬把木椅坐在地旁,太阳打在蒲扇上,随着一下一下地摇动,在地上投射成大大小小的光点,有一下没一下地洒在我的萝卜上。我看看满手的泥,再看看酣然欲睡的老姥,顿时不平:“老姥,你快来帮帮忙嘛!”“帮什么?”老姥睁开一条眼缝儿,懒懒看着我。“是你要拔萝卜,那就自己拔出来。”我嘟着嘴,抓着萝卜往后一倒,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只听“咔”的一声,我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不上揉揉受难的屁股,却先看向“战利品”,一看却僵了脸,萝卜从中间断成两截,另一截还在土里呢!我扔了手中的半截萝卜,委屈得“哇”一下哭出了声。这一下惊动了木椅上的老姥,他忙起身到地里抱住我,在臂弯里轻轻晃着,也不顾我一手泥,轻声安慰我:“没事儿,没事儿,小乖乖还太小,再长大些就好了。”[由Www.yahoo001.Com整理]
再长大些,就好了。
再长大些,我在幼儿园里学《百家姓》,老姥最爱坐在沙发上看我表演。我在老姥面前原原本本,一本正经地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郑王······王······”我急得直跳脚,老姥却不催我,依旧不慌不忙;再长大些,我们比赛吃饭,老姥不留意呛着了,大人们忙着拍背顺气,老姥却趁大家转身不注意那一会儿,用筷子沾点白酒送到我嘴里。
还长大些,我背上书包去求学,老姥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去。临行,老姥塞给我前庭里尚未成熟的两个小橘子,悄悄对我说:“乖乖,橘生淮南,枳生淮北,这要是在北方,我们小乖可吃不到甜橘子哟。”我明白,老姥。橘生于淮南,才有足够的阳光和雨露呵护它成长,正如我遇见您。老姥拨开一个橘,恶作剧一样看我酸得呲牙咧嘴,乐呵呵道:“淮南的橘子没成熟时也是酸的,像我的小乖乖一样。所以,我的小乖乖,你向前走,莫回头。”
向前走,莫回头。于是我任由记忆像荒园里丛生的草,茂盛却混乱,时而清晰,大多模糊。如同那段《百家姓》,在“周吴郑王”后戛然而止,留一段生硬的裂痕。于是,老姥病危我没回来,老姥去世我全然不知。
长大些就好了,可当我17岁时再回头,老姥不见了,当我17岁时往前看,都是数不清的坎坷和看不透的未来。小小的橘,怎样才长得大呢?
那天,在墓地看到老姥的照片,我摸着那慈祥的脸,“那是老姥吧?是老姥吗?”老姥,我居然记不得你的脸,记不得你的名字,我再也认不出你。那照片不是老姥,墓碑上冰冷的名字也不是老姥,老姥带着温和的笑,日复一日做乖乖的淮南。
你说莫回头,可我最遗憾的是未回头向您道个别。未来遥远未知,却务必奔赴。昨日温暖完美,无法重来。如果还有一个个未知的明天,小孩子想留在昨日,明天没有老姥,老姥在昨日往我嘴里送了一筷子酒。
你说莫回头,我信你,从3岁到17岁。于是我背上行李,踏上旅程,任自己天涯海角地流浪,将梦想定在遥远的北方。我不回头,将记忆带在身上,将老姥带在影子里,走过秦岭淮河线,却从不担心会变成枳。你说橘生淮南,不是让我留在淮南,而是告诉我,有你在,天涯海角都是淮南。老姥是乖乖的淮南。
庭有柑橘树,幸生淮南,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