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掉在山背后,一下子进入了黄昏。黄昏的昏是一种暗色的朦胧,在山村,这朦胧里还存放着裹挟小米粥香气的袅袅炊烟,小米粥的香气不仅仅是一种味道,更是一个信号,回家的信号。田里忙碌了一整天的农人要回家,操场、公路、河边嬉戏玩耍的孩子们也要回家,鸡要进窝、鸭要上架,牛羊要归圈。然而,黄昏里玩耍的孩子们已经忘记了一切,直到一位妈妈气呼呼的到来,伸手拧住一个孩子的耳朵时,他们才像受了惊的麻雀,一哄而散。 小时候,夜的降临是一种幸福。父亲从地里回来了,母亲将热气腾腾的馒头端上饭桌。掀起锅盖来,小米粥的清香溢满了整间屋子,升腾而起的水蒸气将白炽灯温柔地包裹了起来,有时还能看到一个温暖的晕圈,略显昏黄的灯光像太阳一样浸透清晨的薄雾,洒在屋里每个人的身上。 玩了一天的我此刻才感觉到又渴又饿。渴的感觉占了上风,促使我撅起的嘴巴在碗边试探性地吸了一小口稀粥,含在嘴里却烫着舌头,但是还没等咽下,就迫不及待的去吸下一口,结果从嘴到胃温度骤升,额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急得快要落下泪来,爸爸妈妈却哈哈的笑了。 凌晨一点多,瓢泼大下了起来。雨点乒乒乓乓的敲击着窗户,闪电按照某种节奏一次次将整个城市照亮。不过两分钟,雨点开始变得密集,他们对窗户的敲击从乒乒乓乓变成了一整片混响,整面窗户在凌晨一点钟的夜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声源,将室外的声音扩散进室内。闪电也似乎失去了节奏感,像是云层之中有一个戴着墨镜的电焊工人正在操纵着手中的焊枪,明与暗的交替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在这个暗夜里我想到很多事。想到了当下的境况,想到了天亮之后踏着泥泞上班的情形,想到锅里尚未吃完的一点面条,想到了远在乡下的父亲母亲,想到了山上一棵树下荒草丛生的黄土里埋着的瓶子,以及瓶子里装着的我和一位朋友小时候埋藏下的秘密。 已经是凌晨一点,我还没睡,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睡着,时间似乎过得很慢。风扇还在机械结构的控制下,按照既定程序摇头晃脑的吹着。 我觉得自己很虚弱,一阵阵热浪从身体内部涌出来,与周围的热气融汇到一起。下雨天本该是凉爽的,可现实情况是闷热。在凌晨一点的夜里,不知多少人身体虚弱、失眠。 山村里的雨永远要比城市里的雨下的严肃。天上的闪电令人不敢出门,炸雷肆无忌惮的在大山之间徘徊、穿梭,胆小的女人和孩子能被吓的掉下泪来。到了城市,雷声总是不咸不淡,好像被无数双耳朵一片片的扯去了,流到自己耳朵里的,只是一个弱小的尾声。 村里的河沟已经干涸了十几年,我想,很多乡亲已经记不得风调雨顺的年景是个什么样子,记不得在河沟冰凉凉的水里涮洗敲了青皮的核桃是怎样一种感觉。 九八年的雨很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山洪暴发。那天,天上下着雨,已经连续下了五天。小姨说:“咱们去看发大水吧,一会儿肯定发大水。”我点了点头,于是她打着伞拉着我出了门。我们来到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望着长满了玉米的梯田里的绿色从山沟深处延伸下来,大大小小的河沟已经涨满了水,但是它们遵循着人们挖好的轨迹流动着。我说:“小姨,什么时候发大水啊?”她说:“大水马上就来了。”我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山上有什么大水下来,只是山顶上绕着些雾,白色的,像是电视剧西游记天宫里面的白雾,我不知道那雾里是不是有仙人飘着白色的胡须。 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轰隆隆的声响,在我的脑海里,发大水不应该是那样的响声,那声音更像是大自然的嚎叫。但是,那就是大水,他们从山上下来了。小姨说:“准备看,大水要来了!”我睁大眼睛,循声远望,过了几分钟,突然从山坡与田地相接的地方涌出一片黄色,他们从高处急速地蔓延下来,从上一块田跳到下一块地,一块块的梯田像是一个个被瞬间打缺的碗,碗里盛满的粥从缺口里倾泻而出;洪水像一群凶猛的雄狮,它们所到之处,绿色瞬间消失。 洪水来了,从我们脚下的田地里冲过,它们雄浑,它们暴烈,它们震撼人心。不知何时,我们身后围了一圈望着远去的洪水的乡亲。 无论如何流转,8岁,10岁,15岁,30岁,每次站在山腰,眼前总会展现出一个令我震惊的广阔世界。铺上水泥的山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飘出了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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