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芬芳的气味。透过那些信封,我甚至可以辨别得出那些的浓度。单恋的爱情是一种苦涩的丁香味,热恋的爱情是一种浓郁而甜蜜的丁香味,经年的爱情是一种淡淡而绵长的丁香味,短暂的爱情是一种激越、奔放的丁香味,而绝望的爱情则是一种冰冷的丁香味。
整个光荣镇,只有一个邮局,数千个信箱。我的舅舅吕易先生是我们这里唯一的邮递员。他不仅为光荣镇的居民们送信,大树林的鸟兽们也是他的服务对象。由于穿着一套绿油油的制服,经常使鸟兽们误把他当成是一棵移动的植物。有时,他背着邮包走进森林的深处,一些小鸟会落到他的头上,陪着他一路行走。每年,大约有半年的时间,他都在森林里忙活,等回到镇子上时,有一次人们甚至发现他的大盖帽上筑着一个小小的鸟巢,由树枝和羽毛编织而成的鸟巢里,一只翠鸟正在孵蛋。而由于身上、手臂上、胡须上都覆满了青苔,他看上去更像是一棵榕树。
他为猩猩们送去猴子的问候,为老虎去向狮子表示敬意,为野猪带去家猪的羡慕之情,或者为凤头犀鸟给白冠犀鸟去传达爱意。每次他出现在大树林里,动物们就显得特别安静,纷纷走上前来,询问是否有自己的来信。他把各种口信一一带到,把那些贴着邮票的信件一一送达。毫无疑问,我的舅舅他懂得很多种动物的语言,并且还是个不错的翻译家。他巧舌如簧,经常穿越于各种语言之间,当然,他也随身带着一本厚厚的词典,碰到不能传意的地方,会趴在树根上翻一翻。有次,他在一群野牛和大象的冲突之间还临时充当了谈判翻译的角色,因他出色的转译,化解了这两个种群多年为争地盘而形成的宿怨。
由于他的好人缘,很多鸟类也纷纷义务为他送信。喜鹊们为他负责报喜,传递快乐的消息;乌鸦们则专门负责报丧,传达战争、死亡的讯息;灰顶雁负责长途送信,只是有些信件的送达,需要整整一个冬季;金丝雀负责短途快递,它们总能在第一时间把信件递到;大秃鹰负责把信送到天空最高的云端花园,那里住着一只年事已高的倦鸟;鸵鸟负责沉重的包裹运输,而啄木鸟则负责将信用嘴巴送给住在古树里的虫子。
年复一年,我的吕易舅舅不停地穿梭于镇子与树林之间,街道、鸟兽与草木之间。有好几年,我们镇子上一个叫明昌的居民,经常让他送信给大树林深处的一棵树,那是一棵丁香树。他爱上的是一棵树。人们不知为何明昌先生会爱上那棵树,我的吕易舅舅说,怎么爱上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爱上了。他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奇特的爱情。每次,我的舅舅把信带到那棵树的身边,迎着风,帮着明昌先生把信念给她听。他时而大声朗读,引来野兽们侧耳倾听,它们有时亦被得泪水涟涟;他时而低声倾诉,风也跟着呜咽。这时候,我的舅舅完全变成了明昌先生,他也由此陷入了这场不属于他的爱情。只是那棵树无动于衷,也许她听到了,也许她在沉睡。她不说话,因为她是一棵树。“从信中,我得悉明昌先生是如何爱上那棵树的:某一天,他在森林里打猎,一股异香把他带到了一棵曼妙的丁香树旁,那是一种独特的香味,据说,这就是爱情的味道。他迷恋上了那棵树,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单恋者。”面对镇子上多人的疑问,我的舅舅曾如此地解释明昌先生的故事。“其实,明昌先生并不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恋人,我还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爱情。”
“你是怎么见识这些爱情的?”每当有人问我的舅舅,这个五十岁的单身汉,他总是笑而不语。后来有一次,我陪他喝酒的时候,他吐了一地,醉意朦胧中,他跟我说:“在各种用火漆密封的信件中,我的鼻子会告诉我,哪一些信件是情书。爱情总有一种芬芳的气味,即便再厚的牛皮纸,都包裹不住。透过那些信封,我甚至可以辨别得出那些爱情的浓度。单恋的爱情是一种苦涩的丁香味,热恋的爱情是一种浓郁而甜蜜的丁香味,经年的爱情是一种淡淡而绵长的丁香味,短暂的爱情是一种激越、奔放的丁香味,而绝望的爱情则是一种冰冷的丁香味。”
“当我的鼻子准确地告诉我,哪些是有关爱情的信件时,我就会把它们拆开,先自己阅读一遍,然后再将它们原封不动地封好。”
他由此得知了我们这个镇子里很多人隐秘的爱情:在真理大道旁开银匠铺的老鳏夫,很多人都认为他的爱情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去,殊不知他这些年一直爱着隔壁的老寡妇,他们虽然相距只有咫尺之遥,为了躲避他人的讪笑,却只能通过信件传情;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上的退役军人长洲先生,他的情人早已辞世,但他每月都给天国发去一封长长的信件,连我的舅舅都不知到哪里去投递;请别小看了那个终日在正义广场行乞的乞丐,每个季节的最后一天,他都把钱积攒起来寄给他乡下的妻子,他拥有属于他的平凡的幸福;镇长家里的那个洗衣女工一直执著地思念着远航的一个水手,他们曾有过三天短暂的拥抱、瞬间的狂欢。为了使她得到慰藉,我的舅舅每月都冒那个水手之名,给她回信。他用尽了世上最甜美的语言和对于大海航行、异国他乡的想象力,以试图勾勒一个漂泊者心中的爱情形象。每次在信件送抵的那一刻,看到那个女人将来信按在胸前的喜悦,他此时总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爱情的慈善家,以为他正在做着世界上最伟大的救赎。一度,我的单身汉舅舅发觉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一度,他试图去拥抱这个沉醉在爱情幻象中的女人。他立誓要永远以这种方式来爱这个女人,却常常害怕自己活得不够长久,害怕在那个女人等回他的情人前自己因死去而不能再冒名写信了。
我的舅舅吕易先生在跟我说出这些秘密之后不久,即失去了工作,并被送进了绿岛监狱。他被抓的原因来自于他偷拆某人的信件,读到伤感处,他滴下了动情的泪水,泪水打湿了很大一片信纸。而收信者通过眼泪中的盐,辨别出了他私拆信件的痕迹,因为我舅舅眼泪中的盐,跟他的爱人眼泪中的盐相比,有一股不同的气味,由此他告发了他。
来源《青年文摘·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