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乍
天地一乍
1
“3。2。1——发射”
“早间新闻……据悉飞行员将于北京时间5日上午10点在飞船完成太空授课,届时我台也将进行实况转播。”
男人喝完最后一口米粥,用袖子擦了一把嘴,新闻里正在喋喋不休着国际油价问题,楼下刚参加完高考的孩子在学吉他,楼上楼下每日都充斥着断断续续的吉他声,靠近民居的树里面,大概是藏了百八十只蝉,不然绝不会如此聒噪的。[由整理]
他端起空碗,把装着咸菜的小碟子架到碗上,往小厨房里走。路过座钟时,他茫然的瞥了一眼,又看了看挂在门口的草纸制日历本,才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有撕了,日子也不知道就停在了哪一天。
不过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时间无足轻重,每一天和每一天也并无太大差别。
城郊外的动物园游客稀落,不起眼的马戏台更是无人问津。
男人同看门人寒暄了几句,转身钻进了通往后台的小门,那里空间促狭,偶尔传来动物不耐烦的鼻息。小山羊略显急躁的踢踢踏踏,猴子不知疲倦的上窜下跳。
他摸索到角落,把随意堆在那的布包抱起来,往光亮处挪了几步,开始套衣服。
——大红和大绿大张旗鼓的填满每个角落,再用明黄作缀,色彩碰撞产生的视觉效果甚是滑稽。裤子肥大到可以拿来装米,帽子高高顶起,又戛然而止的弯下来,坠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下午两点半,日头正毒,露天看台上,马戏表演准时开始。
零星坐着几个人,主要是未更事的孩子,老人仅起到陪伴的作用,他们对马戏本身当然一点也不感冒。
廉价油彩被汗晕开,红色混合白色再夹杂黑色,男人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咧开嘴,竭力挥动着手臂,迈动着腿,
孩子半张着嘴,看得目不转睛,他于是更加卖力了,假意绊一跤,龇牙咧嘴极尽滑稽态。
孩子笑得小脸挤成一团,咯咯咯的笑声又清又脆,伸手拽了拽身边老人的衣角,嘴里含糊着喊着:
"看——红鼻子!"
2
“看,红鼻子。”
夹在挨挨挤挤的庄稼人中间,他那把嶙峋瘦骨全拿来撑起肩上的人,夏夜的打谷场那一日热闹非凡,男女老少都像赶什么节似的聚在一起,临时搭建的台子一米见方,为了能看上演出,就连高一点的树上都坐着人。
在庄稼人眼里称得上盛大的马戏,不过来自城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马戏团。消息最先在学生之间不胫而走,搞的谁都无心上课,一大早就等在打谷场里就为了瞧上一眼马戏团。马戏团里其实都是些江湖艺人,背着大包小包,脸上的神采并不好看,他们身后狭隘的铁笼锈迹斑斑,里面关着几只精疲力尽的猴子。
男人那时候十几岁,早就不去学堂,在家里帮着做些活,见曾经一起上过学的那些人都一个个往打谷场跑,他也跟了过去,正巧见演艺人坐在台边往脸上画油彩。
一笔,从眉心勾到脸颊,再从下颚补上一笔,把整张脸涂成白色,蘸黑色加深眼睛的轮廓,最后用红色拉开嘴角,画出一个上扬的弧线。
他蹲在远处,让日头全晒在背上,手里拽着一把干草在指尖缠,直勾勾的盯着演艺人手里的动作,那对于他来说是新奇的,像是以前来演出的戏班子里的丑角,但相比之下好像还要夸张。
画的差不多了,那人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一番,抬头看了一眼在那边蹲了许久的男孩,若无其事的低头继续把红鼻子装好,然后起身要走。
他突然站起身,没有理由要这么着急,但他很想知道这个演艺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你——”
满脸油彩的人回过头,因为疑惑而纠成一团的眉心让煞白的脸看上去狰狞了很多,他一时吓得语塞,停在不远的地方诺诺的问。
“你做什么的?”
“我?演马戏。”
“你是训猴的?”
“训猴?”他摇头,“我是小丑。”
3
小丑。
“看!红鼻子。”
高高坐在肩头的女孩兴奋地晃起腿,他艰难的仰起脖子,看着她手指着舞台的方向,笑得小脸挤成一团,咯咯咯的笑声又清又脆。
后面的人大抵被这精彩的演出吸引住了,开始不自觉的向前涌动,他在人群中像是羸弱的浮萍,晃动着,在荡开的笑声里被不断推开又不断拉扯回来,汗在背心上拓下一个印子,从鬓角往下止不住的淌。
他想起了白天里看到的那个人,是叫小丑吧。
他全然不知道台上发生着什么,只有一波又一波的笑声,他想可以让每个人都这么愉快,一定是特别厉害的绝技。
散场的时候,他终于喘匀了一口气,女孩仍沉浸在今晚看到的新奇世界,扯着他的臂膀晃个不停。
“哥,你知道吗,那个狗还会站起来走,可好玩了。”
“嗯。”
“还有那猴子,还会骑车呢。”
“嗯……”
“最有意思的是那个红鼻子,哎,哥,哥!”
男孩转了转脑袋,肩膀还是酸的厉害,土路坑洼不平,路也看不清,深一脚浅一脚的,攥着小妹的手腕走。
“嗯,我看到了,快回家吧,娘该急了。”
4
“师傅。”
那马戏团在村子里滞留了几日,学校里的学生殷勤的收拾出一间屋子借给他们用。
团长是个中年人,蒜头鼻,倒三角眼,生的厉。学生们爱跑到房外面翘着脚看演艺人,但凡看见团长在里面,都慌慌张张的连忙逃走。
而团长真没想到还有小孩不怕他,不光不怕他,还日日缠着他,他去河边,那孩子就跟到河边,趿拉着鞋啪嗒啪嗒的,一口一个师傅的叫。
最后他被逼烦了,回过身去恶狠狠地说:“我这里不收人。”
眼看着那孩子本来站的直挺挺的,嘭的就跪了下去,接着就把脑袋往地上捣。
他固执,他痴,他无知,他也无畏。
如果真计较命的话,老天爷怕是欠他了太多东西。他生的不聪明,也没甚力气,从小到大都是那把瘦骨。出生那几年正赶上闹蝗灾,人人的裤腰带都是能扎多紧扎多紧,好容易熬过去这阵子,却又赶上小妹的到来。
小妹的出生无疑给家里带来了更大的负担,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小妹太讨人喜欢了。她像是透支了男人被夺去的那部分幸运般成长着,机灵乖张,生机四溢,伶俐又敏捷。
他那时候就爱带着小妹到处走,去山坡上看羊,去水洼里摸田螺,小妹跟着他后面哒哒的跑,肉嘟嘟的脸和羊角辨跟着一晃一晃的,路边歇脚的村民在树荫底下看兄妹俩过去,边扇着蒲扇边感叹"真好"。
他只是苦难繁多,全压在一把枯柴一样的身板上,压弯了眉,压皱了额,压得他少年便生老态,而苦就苦在生而,他生而便不知道人生能活的怎么精彩,也没人告诉他。
5
深陷在沙发里的男人转醒,身上盖的是一件女式风衣。
沙发并非是太过柔软才陷下去,而是经年累月,弹簧镀了锈,终于有一天再也支撑不住一星半点的压力,在沙发上留下了一个永远凹下去的坑。
从坑里爬出来需要点力气,他把身上的衣服绉到一旁,挪了挪身子,一只手臂把自己半撑起来。身上套着的那件灰色贴身汗衫久也没洗,背后晕开一道白晃晃的盐渍。
门那边有了动静,这样的老房子,格局小,只肖在门那瞄上一眼,室内的陈设基本就能看个遍。刚进门的人手里大包小包提了些东西,轻手轻脚的把小羊皮低筒靴摆在门前,换了廉价的塑料凉拖套在脚上。
男人沉默的坐着,半晌也没开口说句话,一方面是意识还飘着,另一方面是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冰箱门打开又关上,一遍又一遍,直到被塞的满满当当才罢休,随处乱丢的垃圾打包成了一袋,被扔在门口小羊皮靴子的旁边。
"哥…"
男人咧开嘴笑了一下,脸上的千沟万壑倏的挤在一处,使整个人又苍老了几岁下去。
"哥,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他在尾音还没结束的时候就煞有其事的摇起头,然后去看女孩年轻的面孔。
女孩朝气正盛,又满打满算是成熟了的,马尾束的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形容这样的女孩常用荷,而她不一样,她更像初成的白桦树。
女孩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整个房子就被有节奏的打蛋声挤满。
锅里盈沸着水,蛋液倒进去,丝丝缕缕的散开,和丝瓜翻腾到一处,女孩熟稔的搅动着锅里的汤。搅着搅着,又像想起什么,把筷子放在一边,朝着客厅那边说道。
“我被选中了。”
“什么?”
“上次跟你说的,宇航员的那个计划。”
男人并没有意料中的喜悦和惊讶,他依旧如常的靠在沙发上看他的电视节目。
男人出门的时候,那包垃圾和小羊皮靴子早就不在了。
即使这些年地下铁发展的怎样四通八达,殚精竭虑的年轻人在每一个早高峰挤出人山人海如何艰难,这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及其遥远的。他从来也没有想要顺着地下通道走下去的欲望,依然固执的选择着不定性相对更大的公车。
这个时间公交车上的人本就不算多,随着越开出去人就越发零星,更多人的目的地是喧哗的市中心,行色匆匆,男人把头抵在玻璃上,昏昏沉沉的又半梦半醒着,恍惚听到报纸翻动的声音,一个人在给另一个人复述着新闻,什么油价又下调了,国际局势哪里又动荡了,某高中又有孩子轻生了,那个什么飞船已经进入筹备阶段了…
像每一天一样,没什么不同。
6
马戏团在没到达下一个村子就停了下来,原因是一只狗死了。
团长怒气冲冲的诘问训狗的女孩,女孩瞪着眼睛吼回去,“人都累的半死,何况狗!”
她说的没错,为了维持马戏团正常的运营,他们只能马不停蹄的从一个村子辗转到另一个村子。
男孩手里拽着一个布包,看上去没装什么东西,身后背的是团里耍杂耍时用的铁圈,随意拿一块脏兮兮的布包着,很重。他在争吵声中看着天发呆,那天云很少,天显得更为遥不可及,而地很近,就踏在脚下,一抔黄土三层黄沙,实实在在。
他突然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鸟,横行在无际的天上,翅膀平直伸展,直冲冲的一往无前,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留下了一道云,分割开了刚才还空荡荡的天。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再去看,那道云还挂在那里,再闭眼睁眼,依旧在那个地方。
他一瞬间连连后退,两腿颤巍巍的,嘭的坐到了地上。刚才还忙着吵架的人回头来看他,见他脸上通红一片,手指着天,牙关打颤。
“妖怪,刚才飞过去了个妖怪。”
他夜里便发起了烧,在通铺上辗转反侧,身边的人早已四仰八叉的鼾声如雷,他撑着身子钻出被子,晃悠悠的走出几步,抬头看见那轮月亮晕开了一片黑蒙蒙的天,月亮很圆,也很亮,很远很远,远的就像他的家乡。
他跟着马戏团走的那天,娘给他把几件衣服包起来放在他的床头就没有什么可做了,她坐在床沿那里不声不响,拿手揩了把脸,男孩看着娘的背影,一会儿就飘飘然的入睡了。
后来因为他一直低烧不退,人也发蔫,团长怕他是染了什么病不敢留他,托人把他送回了村子里。
他对飞机的恐惧,大概就是那时候变得根深蒂固的。
7
薄薄一张纸,下角盖着红彤彤的章,白纸黑字清楚明白。
“我考上了,飞行学院。”
“嗯。”
于是那个让他闻风丧胆的巨鸟,吞吐日月般的征服着遥远的天,而他的小妹却有本事让这巨鸟乖乖听话。
巨鸟载着她,她掌控着巨鸟,在云层之间颠簸,回旋,起降皆平稳。
那一年她成了整个学院里最有为的女飞行员,整日与云为邻,以操作板为友。
逢了假期回来,男人不在,她面对的是年迈的母亲和一地衰草。
“我哥呢?”
“你哥。”娘发出一声冷哼,皱巴巴的手挽过她白嫩的手,“前几日来了个戏班子,跟着跑了。”
他固执,他痴,他无知,但他开始畏惧。
年轻人整日抱着方正的小东西在手里看个不停,从背包伸出两只触手塞在耳朵里,脸上时不时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他看了觉得不解。
早间新闻中间的广告,人还没走进车的后备箱就自己打开,几个人拿着一个黑不拉几怪模怪样的板子笑的也能特别开心,他感到疑惑。
即使他每天准时收看的早间新闻,也有这么多他不明白的东西,为什么到处动荡不安,为什么那个自称经济学家的人每日都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是信息爆炸和科技迅速发展的世界里的弃婴,龟缩在城市一隅的廉价出租房内,渴望快点长大好赶得上世界的脚步。
但世界走的太快了,大步流星从不回头,才不管是不是把谁落在身后。
他曾感叹天高地阔,河深山远,而现代人上能飞出宇宙大气,下能勘破深海万里,能在山间凿隧道通列车,能在河中间修大坝挡洪水,家乡不再是遥遥千里也不是一轮明月,家乡只是一张车票和高出一点的电话费。
一抔黄土,三层黄沙,上面是平整的沥青,连网络都在不断换代更新,老掉牙的马戏表演,还能有什么容身之处呢?
天地阔远,而如今天地也不过一乍。那阔远也只是他的阔远。
直到那天,他在早间新闻里突然听到了小妹的名字,他抬起头,看着电视里的小妹穿着奇怪的衣服在向他招手。
主持人介绍,“这位便是今年唯一的,也是备受瞩目的女性宇航员。”
上电视了,那的确非常厉害吧。他想。
8
有动物保护组织向上级提意见,要求动物园叫停马戏。
动物园这些年也越发不景气,只有偶尔打出羊驼,熊猫的噱头,才能多来几个游客赏脸。动物表演这种鸡肋活动,园方那边早就想停了,终于借到了机会。
狮子和老虎解放了,放归到了玻璃墙后面供人参观,训练有素的老羊解放了,被丢进了虎园,猴子送回了猴山,被一群地头蛇厮打的满身是伤,狗略幸运,驯养员抱回家养,还留了一只给看门人。
男人从财务处结了钱往回走,正好碰见看门人正在锁那扇通往马戏台的铁门,狗乖顺的蹲在他腿边,看见走过来的男人,小跑着过来嗅了嗅。
看门人身上带着的收音机吱吱的传出人在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听不清在说什么。
“我还有点东西想拿。”
“什么东西啊,这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啊。”
看门人只好乒乒乓乓的再把门打开,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男人钻进了通往后台的小门,他摸索到角落,手伸到那一团报废了的小丑服里,看门人在外面隔几分钟喊一次,“快点!”
终于,他从角落里摸出了他要找的东西,揣进了口袋里。
他矮着身子从小门里出来,狗冲他吠了几声,扭头不再管他。
“你找的什么?”
“没,没什么。今天没有人来吗?”
“今天?今天五号了,谁还来这儿。”
收音机里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清楚了一些。
“下面呢,是一个失重的实验。”
男人一直走到了动物园的大门口,才像做贼一般的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找的东西握紧手里,躺在他手心里的,是扮演小丑时最为标志的,作为鼻子的红色小球。
“小朋友们,看清楚咯。”
年轻的女孩两手相合,慢慢的伸向面前的摄像机,此刻,全国,甚至全球都在注视她。她的笑很清丽也很亲和,这也是让她成为本次太空授课主角的原因。
她的手指缓慢张开,露出一抹扎眼的色彩,随着指尖松开,缓缓升起,变高,再变高的,是一枚红色小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