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重复的辜负
在通向生命不可知的隘口时,我和你仍旧血脉相连。
就如你初生时一样,也争鸣着告诉你的:一切安好。
十月怀胎,寒暑春秋。
想此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如同未与这个世界相见之前——这般的与你血乳与共。
快乐着你的快乐,悲伤着你的悲伤。
细细想来,那段“没心没肺”的日子,才是这一生与你最贴心的日子。
外婆认真地准备着晚饭,夕阳透过窗棂斜斜的撒了层金粉进来,火上的锅“突突”地冒着热气,猫咪爬在窗台上懒懒的斜睨着锅子……
这岁月安宁静好,叫人无限清晰地看到了生之优美。
喜欢这样的时刻,假模假样地拎本书,一边看外婆忙碌着,一边打听她年轻时的点点滴滴。
讲她的少年,谈她的母亲,说她的姊妹兄弟,说她的婚姻,说她的子女。
三年天灾,十年动乱……每每说来,总是长怀感慨,
要拖着子女无恙地度过那样的年岁,对每个母亲无疑都是浩大壮举。
可是每每说起,外婆总会欣慰自己子女的善解人意,乖巧听话,在外婆的口中,自己的孩子都是上天最好的赠礼。
旧时代女子一切美好禀性,新时期女子坚韧耐劳,无需多言,我亦可从自己那浅薄的历史知识中想见一二。
那些,即便外婆说得清淡,可我却听来悲伤。
总是要涉过这么泥泞浑浊的道路,才能尝到藏在生命尽处的甜蜜。
如同以劳累和坚韧为宿命的牛,身上有艰辛的鞭痕,却拖着一柄恩善的犁,一步一苦行。
只有在生活的刀刃上没有畏惧的人,才能最终获得这样的安宁与淡然。
母亲回忆儿时事,快乐亦多,后悔亦多。
北方的冬是凛冽的寒风,浩莽莽的大雪。
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里,母亲心心向往着一条绵长而温暖的带有“洋气”色彩的围巾,并在一个赶集日里有预谋地将外婆带到了那个摊位前……
在我这糊涂的脑袋里,唯有这件母亲只说过一次的“儿时往事”让我的心深切地感觉到酸酸的且埋在记忆里长久挥之不去。
外婆是如了母亲的“小心愿”的,那时全身仅有四块钱的农村妇女,花了三块多钱的“昂贵”代价,为母亲买了那条围巾。
而这条围巾,只是母亲的一条围巾而已,早已在后来的岁月中和众多旧衣物一样不知去向。
在我母亲的成长长河中,亦不知诸如此般的事有多少?有些可能记得,但更多的早已遗忘,因为深感不足挂齿,理所应当。( )更有些是我们知晓的,而更多的则是我们终不被知道,因为在天下的母亲看来,这些太“微不足道”。
突然想起,我已成年太久太久。
矫情地不知道吼过多少遍:我的青春在垂垂老去!
蓦然回头,母亲的脸:细细的皱纹盘绕在额头,仿佛是光阴粗糙的舌苔,想要为她舔尽命运疲惫的印痕,孰不知这样的舔舐增加了岁月多少辛酸的愉悦,让人看来更加的于心不忍。
总怕自己太快老去,总在自己过生日时惦记着自己的party。熟悉到快烂地听无数人提及: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可却从不曾往心里去。
是啊,即便在我脱离你身体的那一刻,在我不再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的那一刻,在我有心有肺独自呼吸了的那一刻,在我哇哇啼哭告诉世界我到来的那一刻……你仍旧还是太过牵挂吧——非要剪断你我那营养相连的命脉,你才肯彻底放手看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有心有肺”。
我也有我的羞于启齿,只告诫自己不要再有更多的羞于启齿。
多希望我是一位导演,那么在以后的以后,我要将我们所有的过往都拍成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电影里,你穿着的确良或者卡其布,剪着干净的齐耳短发,我仍旧光着脑袋,戴着印有“北京”字样的天蓝色鸭舌帽,我会问你我从哪里来,我会生气地朝你吼为什么要生下我来,我会问你要这个要那个,我会顶嘴跟你死倔,然后我还是要跟在你的身后亦步亦趋……我想把我们的故事都拍下来,把我长长一生的“辜负”都拍下来。然后可以在一个树叶纷飞的秋天和你一起坐在夕阳下观看,那一定要是旧式的露天挂幕,在夕阳的余晖中等待这一场故事的开始……
一遍一遍地思忖着可以将哪些意味深长的物象放进我的电影里,然后让它们组成我的意念,在我永远不变的对未来的奢求和挫败之后追悔不迭的回忆。
我的母亲,就是那个一生中默默吞咽了诸多或喜或悲往事的人,个中暗自体味了世间百态,却不愿显露。
饮苦不举眉,尝欢无扬笑。
最大的喜来自我的欢喜,最大的悲抑或早已不是悲自己。
快乐着我的快乐,悲伤着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