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柳
我们的校园不大,一弯小河缓缓绕过。校园三面是水,像个半岛,“岛”中有许多花草树木,令人陶醉。然而,我最喜爱的是校园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柳树。据说几年前,在校的学生在沿岸插了很多柳枝,但存活下来的只有它。它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去年秋天,那时我刚从外省调来,由于初来乍到,工作之余难免生出许多愁苦来,尤其是节假日,看着万家团圆,那份想家的念头非常强烈,为了排解心中那份孤独,饭后茶余散步便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那天傍晚,秋风萧瑟,我漫步在环校的河堤上,突然,几片树叶飘然而降,轻轻打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一棵垂柳映入我的眼帘:矮矮的个头,形同侏儒,横枝旁斜,完全失去了柳树的苗条和婀娜。枝条是柔柔的,由于养分不足,叶子显得蜡黄。秋风一起,全身颤抖得厉害,枝叶更是被吹得婆婆娑娑,黄黄的枯叶禁不住风寒,脱离了母体,硬是被小河的水掠去了。树的下面,芳草依依,不远处,几棵年少的芒果树,犹如生猛海鲜,长得高长得壮,一身油油的绿意。相比之下,柳树却显得丑陋和孤单。偏偏人们在它旁边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倒上又脏又臭了垃圾,还点上一把火,滚滚浓烟熏得柳叶卷起来像是炒鱿鱼。
说不上什么原因,我竟怜悯起这棵孤柳来。每次散步,看着柳叶纷纷飘落,我直想掉泪。现在才是秋天,叶子就快落光了,等待它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季,它将如何熬得过去呢?
往后的日子,我是在单调与烦闷中度过的。
我不敢再散步,不敢走近那棵孤柳,我害怕看到它光秃秃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害怕它甚至连一个寒战都不会打,便在天寒地冻中“永垂不朽”。于是,我只好躲进小楼,在黯黄的灯光下,轻吟低唱林黛玉的《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也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此时此刻却让我吁嘘不已,我仿佛觉得林黛玉慨叹的不是柳絮,而是我的人生!是啊,我为什么偏偏要越过千山万水,漂泊到异乡?思乡之切,思亲之痛,不是漂泊人,哪个会体验得到呢?秋月有时也透过纱窗来看望我,我总觉得它没有故乡的明月清亮;冬阳时而也探头探脑来拥抱我,我老感到它没有故乡的太阳温暖。
记得我刚刚调来恩平的时候,第一次给学生上课,学生一脸的茫然,课后一问,他们说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们从小学到中学,听的都是恩平话抑或广州话。天哪,我自我感觉我的普通话还算说得过去,但在他们听来却变成了“不懂话”,这种环境,让我感到非常陌生;教职工会议上,一位领导用恩平话布置工作,把我的姓“谭”说成“寒”,让我顿生惘然隔世的感觉;更要命的是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本校的一位老师,我非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仅是用鼻子哼了一下,连正眼都没有看过我,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些地方冒犯了他。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寂寞。
百无聊赖当中,我竟想起了很久没有见过的孤柳,它和我是那样地相像,都是身处异地,同样孤独无援。于是我便有了要去看望老朋友的冲动,我走出小楼,外面的世界竟然已是春光明媚。走在校道上,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棵孤柳,它让我眼前一亮:几个月没见,它竟然长高了许多,一身的枝条,一身的绿叶!这不是贺知章笔下的柳树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口中轻轻地吟诵,不禁感慨道:美哉,斯树!美哉,斯诗!
一棵毫无生气、淹淹一息的柳树,竟然在天寒地冻、风吹雨刷中存活了下来,它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啊!我是人,难道连一棵柳树都不如吗?
1995年春写于广东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