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47轰鸣着、呼啸着,从广州白云机场灰白色的跑道上腾空而起,仿佛一只硕大无比的铁鸟,喘着粗气,御着清风,腾着云,驾着雾,眨眼之间,就到了庄子所说的“太虚”之境。我坐在“铁鸟”的肚子里,从它的肋骨之间透明的地方向外望去,上面是更高更远的天空,没有迷雾,没有白云,没有尘埃,有的是清净、明亮和湛蓝;下面则是片片云团,阵阵流雾,平日里让我们仰止不已、膜拜不堪的太阳,这时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爬起来;那些气势恢弘的高楼大厦,把它们黑不溜秋、最不完美的方形、菱形或者锥形的顶盖暴露在我的眼下;而那宽敞无比、纵横交错的柏油马路,此刻在我眼里却变成了细若游丝的蜘蛛网,络绎不绝的人群则仿佛像附着在蜘蛛网上面的尘粒。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要是孔子坐在飞机上又是怎样的感受呢?孔子的心比地大,志比天高,这是他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我等凡夫俗子,在几万米的高空(比泰山高几十倍),凌驾于白云之上,徜徉在苍穹之间,除了飘飘然,就是茫茫燃。仰望天空:高远而无边无际;俯瞰大地:山峰耸奓,河川逶迤,林莽诡谲,云烟氤氲。飞过长江,原来的晴朗天气不复存在,眼前一片迷朦,只感觉飞机在飘浮,人在飘浮,心也在飘浮。突然,飞机往左侧倾斜了一下,机舱里一阵慌乱,空姐马上大声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我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飞机,都知道在高空中的恐惧,不少人的脸都变成了菜色,我也不例外。坐在我邻位的人,年纪不大,分明是一个“老飞客”,飞机发生的情况也许见多了,他一上飞机就系好了安全带,靠在座椅上不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这让我想起了刚刚看过的一本航空杂志,说的是飞机出现了故障,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只有一位老人系好了安全带正襟危坐,事后同机的记者问他为什么还能保持镇定,他说:“我也不能保持镇定,当一切都失去控制时,我只能保持风度。”于是,我也学着身边的年轻人,背靠座椅眯上了眼睛……
这地方怎么这样熟悉?山路弯弯,山峰险峻,山崖陡峭。哦,这就是我的故乡啊!我又和小伙伴上山砍柴了,我们实在禁不住县城附近独山上那几丛刚直青绿的麻栗树的诱惑,尽管它们是生长在几十米高的悬崖绝壁上,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每登上一步都耗费很多体力,石壁是垂直的,我们要“之”字形攀登,抓紧每一个石缝,踩稳每一处稍稍凸出的石头,眼看就要接近麻栗树了,我的脚下一滑,从悬崖上摔了下来……
我惊醒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飞机上,梦中失重的感觉还未消失。偏偏这时飞机又向右倾斜,舱内发出一声尖叫。“是强气流,我们碰上强气流了。”我身边的“老飞客”不由自主地说,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一丝的不安。
天哪!我心里暗暗叫苦,第一次坐飞机就遭遇这种事,真让人感到无奈。我们都称自己是沧海一粟抑或尘世中的一粒凡尘,然而我们都学过自由落体运动,一旦飞机失控,我们从空中掉下来可不是轻飘飘的尘埃,而是物体加速度运动!好在飞机以它自身的力量和顽强顶住了强气压,很快稳住了身体,平稳而缓缓地向西北飞行。
没有大悲就没有大喜,没有大开就没有大阖。刚才的一幕我虽然还心有余悸,但我的想象力更丰富了。人生是什么?就是动与静!动是为了物质的追求,静是为了精神的慰藉。
飞机在咸阳机场徐徐降落,我的心也从半空落到了地面,不由冒出一个词:尘埃落定。
第二天,我们从古都西安驱车前往乾陵,在一群优美峻秀、巍峨峭拔的锥状山峰中,我们找到了梁山,远远望去,连绵逶迤的三座山峦宛如一个仰面而卧的妇人形体,前面两山像丰满挺立的乳峰,后面一山极似一位眉目清秀、长发委地的美人的头和颈,这就是中国第一女帝武则天和她丈夫唐高宗李治的合葬墓——乾陵。我们沿着两乳间一百零八级花岗石台阶拾级而上,徜徉于陵前宽阔的黄土大道上,置身于这位面向青天袒胸露乳的美人的怀抱之中。一面享受美人的爱抚,一面歙纳美人的乳香,登临乳峰,极目四望,九峻五峰,终南太白,尽收眼底,林木葱茏,古柏参天,泔河环东,漠水绕西。我吁嘘不止:如此风水宝地,堪合绝代佳人!若武则天女皇九泉有灵,应心感满足:尘埃落定了。
我从峰顶回到陵前,那数百米长的大路两侧,整齐地排列着峨冠博带、神态庄重、抱笏肃立的巨型石人像和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朱雀、狮虎等石兽。有数十尊
更大的谜是我看到的那一面五、六米高的无字碑,它傲然挺立引人深思。在帝王陵寝前歌功颂德的石碑比比皆是,唯独武则天所立石碑悄然不镌一字。国人向来有“盖棺定论”的习惯,武则天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的是非功过交给后人评说!
既然生前和死后都会有人评判,人注定不会得到安定。既然不安定,尘埃就不会落定!
1997年2月于广东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