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83岁,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跨越了两个世纪,这或许是他今生最得意的青花瓷。
新中国成立后,各地办合作社,父亲被县供销总社挑选去做财务工作。听母亲讲,父亲曾经得罪过一个姓任的县长。到底是什么缘故,母亲没有告诉我们,只讲了单位的领导不肯说,自己也不好多问。一个供销社的会计,怎会得罪县长?真叫人想不明白。可能是当时的县官常到基层,走群众路线;可能是父亲在单位小有名气,成了小县城的公众人物;可能是当时的商业像现在的“央企”。据顺哥讲,父亲在县城工作时每月工资一百多元,在一个鸡蛋只有一分钱的当时还真不算低。原因只能推测猜想,但得罪县长的事儿的确是真的。
父亲做事坚持原则,业务过硬,善于思考问题,平时话语不多。大家劝父亲去陪个不是,他宁可辞职也不去,这便是父亲的个性。像他这样的“犟人”,在我有限的生命历程中,却没有见到第二个。
没多久,父亲被调到黄粮区供销社做统计工作。后来,又调到了只有他一个人的界牌垭供销点。文化大革命时,罗派儿和吕派儿在县城进行了一场持枪的武斗,不少老人回忆这事,仍旧胆战心惊。远在乡下的父亲听到自己支持的吕派儿被打败的消息,锁好门,逃到我的姑妈家躲了起来。武斗平息后,父亲回到界牌垭,发现商店的部分货物不翼而飞,迅速到区社报告了情况。商店盘存,核准被盗商品与金额后,父亲回到了故乡。单位给他发了一千多元的安置费回家,自此成了生产队的一名社员。
允许农民搞副业,实行按劳分配后,各生产队的财务管理显得重要起来,峡口大队共有五个小队急需一批得力的会计。解放前投诚解放后转业的老胡极力推举,父亲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第二年提拔为大队会计。后来,大队改称居委会,父亲又成了居委会会计,干到古稀之年。
改革开放后,有一个阶段拨乱反正,供销社来人叫父亲回去工作。母亲觉得老了有退休金,会减少后人的负担,也劝他回单位。父亲没有去报到,原因既简单也复杂:处理父亲辞职一事的那些人仍旧在位,父亲见不得他们。
减少后人的负担,父亲也同样想过这个问题。那年,在县总社时的一个同事任一家公司的老总,聘请他去做财务工作,定于12月28日报到。父亲把居委会的一切都打理好后,带着行李去县城,结果老总去世了。参加完追悼会,他伤心地回到家。居委会书记知道后,请父亲继续任职。
父亲是全国首批发证的农业高级会计师,业务精湛,在故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分田到户前,望南大队的帐有一回总是做不平,整了一个星期,也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书记把父亲请去,三下五除二,半天解决了问题,做好了帐,在人民公社传为佳话。改革开放初期,镇办的矿山车队,年终时,经理总要把父亲接去帮几天忙。不管在哪儿,有人提到做账的事,经理总会带着佩服的语调说:“会计老李,帐做得漂亮,他是名副其实的高级会计师。”在镇农经站未撤前,一直被借用。
父亲信奉“威武不能屈”,不卑不亢,厌恶阿谀奉承,不嫌穷爱富,正直无私。这些美好的东西注定了他的俸禄,除了得些工资,别的什么也不可能有,即使有库区移民的“大好机遇”。
家族中,有些人说他不会混,言下之意很明显,那就是不会与书记“合作”,不会捞钱。对于他们的观点,我非常反感。
正是父亲的个性,才使他在我们的心中无比高大,虽然他每月只有200元的养老金;正是他的个性,使他做了一辈子的会计,问心无愧。
在物欲横流的年代,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又有多少人能够“出污泥而不染”。
某书记劝他入党,他却要当无党派人士,反而得罪了人。反贪局查领导的问题,他却实话实说。
这使我想到很多单位的财会人员,他们只认一个道:领导再大的错都不能讲,只能说自己的不是,甚至把违法的事也揽在自己身上。只要保了领导,即使蹲监狱,出来后,仍旧有好日子。父亲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没有读过这样的书,因为他难于接受这样的人生哲学。
我常常想,如果父亲与圆滑、世故、势利、腐败的小人同流合污,他带给我们的将是莫大的悲哀和无尽的痛苦。
父亲的个性,像清新甜润的溪水,永远滋润我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