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风了,带着浓重的咸腥;仿佛是专门让人无所适从。海边;或者确切一点说这个小江岸的风是古怪的。这里的风是随时都在的,就连风向也是呼啸而相对的。在江岸旁边有个杂货铺,这个小店的老板娘阿杏老是听到游人抱怨:“这风逆着逆着,直把人推进水里,我刚踩到,那水可凉哇!”阿杏面里不说,心里却总会补充一句:“只要你还想着回来,水便会暖的让你逃离。”
阿杏年纪大了点,但还是清秀而纤细。刚才她这样说也不是空口无凭,因为十几年前的夜晚,她这样试过。
当时,她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岸礁;因为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些小渔棚,那是因为三峡工程移居到这里的居民建的。她觉得他们会收留她和她的孩子。阿杏不是那种和父母赌气偷偷跑出来的少女,而是那最美好的地方容不下她和新的生命。但她有直觉,这里会收留他们,大概是因为同样经历过背离和舍弃。
本来,阿杏只是把孩子放下,歇歇脚。但是那风是有知觉的,它看的出阿杏的灰败,它不留情面的把阿杏推进水里。水无声无息,从阿杏的肤孔渗透脑海,阿杏毫无目的的胡乱向前跌撞;深秋的落叶也不会比她摇的更狠。
阿杏走着到游着,微弱的、快速的,已经进了江很远。四周悄然,阿杏的急喘与心跳相交奏鸣,产生巨大的噪音;也成为黑色的江面上少有的信息。第一次,阿杏为自己曾是游泳队员而庆幸。阿杏游得特别急,她担心她还在岸礁的孩子。
江水的流动带着节奏;听从于自然的命令,一拍不落、一拍不少,随着这种古典式的独奏,它让疲劳随着浪潮漫入阿杏的头皮、四肢与心。阿杏开始慢下来了。划水的动作像是偷懒的学员。
阿杏想,还是要回去的吧,我那么爱我的小宝贝,我还准备给他一个新家。
风继续刮,漫无边际,浪也继续拍打,凶猛残酷。
阿杏有点迷糊,至少她认为自己有点迷糊。她太累了。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可能坏了。因为她开始不想再回去了,回去的意义像是被浪花打散了。但她应该和她家乡的人不一样,她做了那么多努力,不是吗?阿杏有些责怪自己,她不好受,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并不轻易的拒绝了她的小宝贝,她自己也那么痛苦,她决定奖励自己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她用蛙泳动作压下水波,撑起头部。眼睛逐渐也适应了黑暗,让她看到了水的起伏。阿杏就那么突然的想起了家乡。她的家乡,水也是很多的,光是水井就有很多,她经常打水上来洗刷家旁边的石板路。冬天的水太凉,阿妈老是不让她打水洗衣;秋天的桂花会飘到井里,零星的,带着软糯和小气;夏天杏子会生长,人们用井水浇灌顺便会夸赞阿杏的眼睛也像杏一样可爱;春天的时候,也有一个人这样夸她,他拉着阿杏的手,眼睛透过杏眼望进了阿杏的心里,怦然之间,阿杏也不再会说不,阿杏像水一样,迎接了他和随之而来的天翻地覆。
江浪灌漫的太多,更多的水滴从杏眼滴入江中,消失不见。
阿杏觉得她不再恨了,只是不相为谋。她想通了很多,但却因吸了太多的水团,她上气不接下气,苟且扑腾。
但她要回去,她的孩子需要她。
逆行需要更多的力气与勇气。冰凉,寒冷,刺骨,尖锐,水不认识她的迫切。
但她要回去,她的孩子需要她,她也舍不得这个世界。
水开始了解她,温和着推,柔软着阻挡。
阿杏游得力气惊人。这大概是因为水开始闷热,即使是波浪逆流;也大概是因为风开始滚烫,即使是风卷逆涌。
她要回去的,不为别的,她还想看看这个世界,看看她的家乡,知道死亡自然降临。
一切变得温柔,像是阿杏的性格;风和水翻飞,变幻,融合,最终像是一个子宫,包裹着阿杏,等到寻找到一个临界点,羊水破裂,一股暖流从阿杏的头顶,倾盆而下,弥漫了整个人间。
阿杏看到了礁石。她慢慢走了上去。
江岸附近的风太大。游人一般在杂货铺买点热饮,就会回到旅游大巴上。阿宏拿着热牛奶上了车,伙伴一把拉过他,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伙伴说刚才那个杂货铺的老板娘是未婚先孕,来这里自杀,被老店主救了。本来还以为都没命了,但最后反而和老店主儿子成了一段姻缘。阿宏啼笑皆非,几口喝完牛奶:“又是导游为了增加景点戏剧化编的吧。”
旅游大巴要开了,阿宏打开了窗子,风迎面刮来,逆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