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
二叔出事儿的时候,正是这个小村落最宁静的时刻。初冬的早晨冰冷透彻,和一口气,气雾都会变成薄冰屑悄然落下,尖锐的警笛声刺开灰暗阴沉的天空,几辆莽撞的钢铁怪兽杀进了村儿里。
二叔扭曲的面庞被铁栏窗分割的支离破碎,不甘愿的嗓音带着歇斯底里,带着些许慌张:“爸爸,救我。”十几年来,村民也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的大阵仗,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表示出对二叔传奇人生的感怀与唏嘘。
放在两年前,可远远不是这般惨淡的场景。那时候,二叔是市政府的座上宾,市委书记常和二叔吃饭游玩。二叔管理下的房地产企业是本市财政收入的支柱,是带动本市经济发展的犀利引擎。而二叔的发迹史更是妇孺皆知:他之前只是一个濒临破产国营小厂的普通员工,不甘心拿着死工资惶惶度日,就自交辞职信下海找寻机会。凭借少年走街串巷卖冰棍的口才和耐力,居然在短短几年内集资几千万,成为鄂尔多斯屈指可数的大富翁,又通过大跃进般的建设速度,新建数个豪华楼盘,成为房地产市场的大佬。自然,这样的传奇故事在几年前的鄂尔多斯司空见惯,但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村民的眼前,怎叫人不羡慕敬佩?[]
就在一片夸赞让二叔晕晕乎乎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爷给他泼了盆冷水。我的大爷是地地道道的乡下农民,他平日里就在黄土之上打理一年的衣食,累了就躺在黄土砌的土炕之上打个盹儿,死了也会藏身在二尺见方的黄土墓穴之中慢慢腐烂,就是这样一个黄土将要埋住半身的人,一辈子没走出过村子,踏踏实实的老农拒绝了二叔将他接到市里的好意。他说:儿啊,大大我是个没见过大钱的老汉,可我也明白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命里没有的金银注定不会是你的,你现在拿别人的钱做这做那,实际是在拿麻绳勒紧自己的脖子啊。我的二叔是个聪明人,又见过大世面,当然不会理睬这来自大地,带着土腥味的老农智慧,敷衍几次后,也就再没回来看他的老父亲。
三个月前,二叔突然回家了。没有以往锦衣还乡的志得意满,却带着满脸的慌张与不安。邻里乡亲还想上门拜访一下,可二叔却闭门谢客,所有人一概不见。十几天前,一个满月之夜,许久没有出门的二叔跟着大爷去了梁上不知多少年前盖的小庙,就在那天,我在电视上知道了什么是债务危机。我的二叔,堂堂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再一次出现在荧屏之上,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鬼头鬼脑的照片,和本市非法集资犯罪嫌疑人的通缉令。
我偷偷的溜了上去,趴在窗子边想探听到一点秘密,可令人失望的是,距离太远使得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就像一个哑剧观众默默看着二叔时而愤怒的大吼大叫,时而低声默默诉说,面如死灰。他的老父亲,颤颤巍巍的站在昏暗的电灯之下,身影被拉的老长,仿佛是陷入暴风雨包围的小舟,风雨飘摇。这个老人平静的叙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宽慰,似乎又是在讲一个故事。
又是一年过年迎神的日子,大爷家没有足够的人手,我就自告奋勇的抱着一大堆香火到了梁上的小庙。按照村里的规矩向神龛进献贡品后,我们一老一少退出了小庙。二月的天气虽有些寒冷,可春意早已通过暖阳将信息传递给猫冬的人。滚烫的阳光晒得猫儿懒洋洋的盘成一团,然而春意并未光临大爷家中,身陷囹圄的二叔会在等待法院的判决书,以前的债主会不时缠上来,幽灵一般围在大门外,觊觎着这个普通农家里还能变卖的东西。
大爷磕了磕烟锅,讲起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不知到底是多少年前,我们村子来了一个不成器的木匠,之所以说他不争气,是由于他的木匠本事太差,做不出精巧的农具来吸引本地的老农掏空口袋,为了生计,他经常跑去打短工度日。一天夜里,他在梦中见到了死去的父亲,先人在他的手心写下一段话,随即消失不见,而他也惊醒过来。第二天开始,木匠开始到需要修建房屋的人家那里打下手,要的报酬不多,只是提的附加要求有点奇怪,他希望自己可以把主人家剩下的木料砖瓦掏钱都带走,起初大家还十分诧异,因为这些材料既不值钱也占了很大的空间,但在木匠强烈的要求之下,所有的雇主基本都会把剩下的石料送给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院子里的材料堆积的越来越多,成为一座小山。这时有人恍然大悟,明白他是在为修建一座建筑物而做长久规划。
又过了几个月,木匠开始行动,大家都认为他会挑选一块儿上好的宅基地为自己盖新房,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将一车车辛苦搜集的材料倒在河边,叫来了石匠,为村子开始修建一座新的桥梁。村民受其感化,也加入了队伍中,很快一座崭新的石桥耸立在河上。鄂尔多斯虽处于内蒙高原之上,可是雨季时的暴雨也是十分频繁的,当小河里的浪头咆哮怒吼着无情的打碎河上腐朽的木桥,村民都盛赞木匠的先见之明。木匠死后,人们把他的牌位迎进庙中,每一次迎神的时候,即使是长者也会虔诚的拜一拜,感谢他的恩德。
夜幕四合,走在回家的路上,大爷最后说的那段话仍在耳边萦绕,他说:大爷我是一个凡人,凡人的脸上都盖着一张蒙脸纸,有时候走到坑边眼前也是一片黑瞎糊涂,木匠是个大圣人,有神仙帮他揭开了脸上的纸,所以才会看到以后的事情。。你二叔本来就是个凡人,碰巧有阵风吹开了他脸上的纸,可马上就又盖住了。你二叔自个儿以为啥都看到了,其实早就一步踏进了坑里。
几个月后,二叔出庭候审,当法槌敲下,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的命运会在牢狱中结束。而经历风浪如斯的他,或许会给狱友讲一讲木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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