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
山羊是要住阁楼的,父亲把这事给忘了。
它们怕热,尤其是夏天,肚皮不贴地,非要爬到阁楼上,趴着歇凉。头天晚上,所有的羊像马一样,直直地站着睡觉,可它们毕竟不是马,站累了就屈膝跪下,跪累了又站起来,可以想象睡得有多累。
第二天,父亲匆忙找来六根杉木。先在左边墙上敲出三块土砖,再在右边墙上对称的位置也敲出三块,为了不把墙弄坏,他小心翼翼地费了不小功夫,终于淘出六个对称的洞。
然后,用三根木头从洞里穿过去,三根木头作承重之用。其他木头则放在这三根木头的缝隙里,下面用桩子撑着,使它们保持同一水准。[]
这是一门技术活,弄得不好会把整个羊圈弄塌,木头要挨得紧才能吃住劲,可若是留的缝隙太小,又会夹住羊腿。一家人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完成这件事,幸好那天哥哥从学校回来,不然人手不够,能否干好这件事还是个问题。
哥哥在县城读高中,寄宿,除了暑假,一个月回来一趟。我读初中的时候,他读高中,我读高中,他又上大学去了。我们家除了父亲,剩下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放羊。
阁楼离地大约一米,羊轻松一跃就上去了。那只花母羊,就是我后来叫它花二娘的,跳上去以后才意识到将儿子丢在了下面,又连忙跳下来,然后,站在地上,抬头羡慕地看着同伴,好像遭受了莫大损失。
跳上阁楼的羊站在上面环顾四周,嗅了嗅鼻子,满意地趴了下来。有一只羊前腿伸直,身体舒张,脖子歪来歪去,像在做体操,另外两只则在阁楼边缘吊着二郎腿,半眯着眼开始打瞌睡,在地上它们就不能这样放松自己。
阁楼不但可以乘凉,还能帮它们讲卫生。六根木头之间留有缝隙,能让羊粪漏下去,那些羊粪半年清理一次。记得最后卖羊那年,阁楼下的那层土多年下来已经沤成了肥,铁板一样,又黑又硬,掰一点放到地里,蔬菜就能长得很好,羊卖了以后,家里好几年种地都靠它们。
羊是很爱干净的,不像牛,更不像猪,整天滚在屎汤里,浑身上下没一寸干净的地方,没有一只羊会满身屎尿,脏兮兮的走在路上。
羊圈在东面,一年中风大多来自东南,风一吹羊膻味便充斥了整个屋子,自从羊进了我们家的门,我们便生活在羊的气息里。衣服上,被子上,无所不在,最初让人很不适应,总觉得鼻孔里塞了什么,空气中漂浮着颗粒物,像掉进了羊圈。
父亲修新屋时欠缺考虑,我们家搬到村口以后很多问题接踵而来。前门空间太小,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厨房不通风,做饭时家里经常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闻够了羊膻味,却没机会单独去放羊。父亲不放心,说羊才来,不熟悉山里的路,要亲自去,呆熟了再让我放。父亲每天下午准时把羊赶出门,回来的时候,羊的肚子圆滚滚的,肚皮与背脊平齐,从正面看,左右两边像背挂了两个袋子,从背面看,又像是青蛙,只有青蛙才有那么圆的肚子。
羊一天十几个小时呆在栏里休息,反刍,吃得再饱也是不够的,第二天下午袋子又彻底空了,又要像乞丐一样出门讨食。羊的一天就像人的一生,秋收冬藏,将仓库灌满,然后又消耗完,不同的是,人是自己慢慢变老的,而羊通常是被人宰掉的。
第一次独自放羊,是在二十天后,在矶垄的山谷里。
我学了父亲的样,拿着响鸡宝,一边走,隔三差五敲几下。其实,出门时用不着敲,它们全是饿鬼,很老实,到了山上只顾专心吃草。羊不像人,觉得时间充裕,干活就会偷懒,它们只有吃饱以后才会想别的事。它们一心埋头吃草,不拿正眼瞧我,下午两点多钟,村里的放牛娃还没上山,一个人呆在山里很无聊。
北方人用鞭子牧羊,他们的羊多,动辄上百只,还要骑高头大马,不停跑来跑去。不知道我们这谁发明了用响鸡宝赶羊,响鸡宝就是一根楠竹,把一端劈列成几块,手拿着另一端,“框框”地敲着,打不到羊身上,只靠声音吓唬。
我想试试它是否管用,跟上去在羊后面猛地砸了两下。羊不知所措,纷纷抬头看我。被它们一看,我不好意思起来,脸一下就红了。
一个人在山里,耳边不时传来水涧鸟的叫声,“雨哗哗、雨哗哗”,尖锐明丽,山谷幽静,青翠湿人心。将头贴在草坪上,细小的草茎变得像树一样高大,天蓝得深邃,看上几分钟心绪会像云一样飘起来……
我以为这一天会平静地度过,没想到后来出了大事。
沉寂半天的羊突然叫起来,声音慌乱。它们到底为何乱叫,我至今没弄明白,也许是碰见蛇或者什么大野物,那一带曾经出现过豪猪,不时下山偷吃红薯和花生。听见叫声,我急忙站起来往那个方向赶,路上顺手捡了几块石头,以防万一。
可我并没发现什么异常,羊只是一个劲地叫,我不懂羊语,羊也不会人话,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我突然感觉左脚变得异常冰冷,像掉进了冰窟窿,低头一看,只见左脚整只鞋都变红了,血水不停往外渗,刚路过的草坪上也血迹斑斑……流了那么多血,我居然没觉得痛,只是在心里发慌。
我赶紧坐下来脱掉鞋子。是一根锋利的柴蔸扎穿了鞋底,在左脚脚心扎出一个大洞。也许它正扎在某根粗大的神经上,使得整条腿麻木了,毫无感觉,只是黏糊糊的,很不自在。
大约过了几分钟,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击中了我,从伤口迅速扩散到全身。那天我流了很多血,脚底像有一口井,用手,用树叶,再用衣裳袖子,怎么也堵不住,没完没了地流,我甚至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的血会不会就这样流完?
母亲说,我一瘸一拐回来时,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她被吓了半死,到处找草药替我止血。
母亲忙着给我治伤,同时,并没忘记另一件重要事。
这么多年,家中每逢大事,母亲一定会向满奶奶请教,请教事情的吉凶祸福。满奶奶住我们家对门,是村里的娘娘婆,司职鬼神和命运之事。满奶奶慎重其事地卜了一卦说,没事,表面是坏事,其实是好事。
好事?脚被扎成这样还叫好事?我们都不明白。
她接着解释,黑子去年右脚不是受了一回伤么?她说的是那次我和村里几个孩子一起追汽车,在马路上绊了一脚,右腿踝关节让石子划了很大一个口子。满奶奶当时说,我命逢双劫,有右,必有左,右脚出了事,左脚也一定会出事,现在左脚既然伤了,这件事也就了结了,以后就再也用不着担心。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不知何时发生的事才是麻烦事,难以预测的危险才是真危险,现在这件事划上了句号,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意外了。
满奶奶的话十分可疑,对于她的事业,我也一直不太信任。从小麻烦不断,每逢劫难,她分析起来都是前面危机重重,最后又给人慰藉让你放心。
可我不敢反驳,否则母亲会骂我亵渎神明。满奶奶开一次口不容易,不是所有人问她,她都会说。我曾见过一次,那回有个外地人带了钱财来求满奶奶,满奶奶死活不开口,最后逼得没办法,只说了句:“回家好好准备后事吧。”最后,那人悲痛欲绝,泪流满面地走了。据说,一回去,他要问的人真的死了。神明之事,事关机密,不容人随便指指点点。
因为腿伤,我在家窝了个把月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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