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事——洗澡
湄潭人说游泳不叫游泳,叫洗澡儿,没能学会洗澡的被叫做秤砣,我就是不会洗澡的秤砣之一。守着一大河清澈见底的湄江水,不会游,自然有不会游的原因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母亲河的爱念之情。或许,正因为未解其中滋味,那份欲罢不能才会如此的深醇厚重。
湄江是湄潭人的母亲河。“二水颠倒合流,弯环如眉,汇为深潭,故曰湄潭”,县志就是如此说的。湄江的水是温情的,温情得那样清澈,清澈得让人惊叹。“高原明珠”是湄潭的又一雅号,我估计这个“明”就应是为江水而量身定做的。清澈之余,晶莹透亮,你想啊,一条弯环萦绕的河,在阳光的照射下,潋滟的辉映着波光。这波光,温暖了整个县城,给古褐的城砖、给轻柔的绿树、给漫山遍野的新茶,镀上的又是一层怎样的辉光啊。她轻轻缓缓地流,淌过农人的脚背,淌过浣衣女子的棒槌,淙淙潺潺,静雅安详,她其实就是一个历经了岁月沧桑而又过得幸福安康的老祖母的形象。一切都是古旧的,一切又都是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小学时老师教我们《桂林山水》,我们声嘶力竭读到的,其实就是教室外边的这条河!
湄江也有野性。春夏之交,暴雨滂沱之后,我们能够看到,她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着连根拔起的大树,狂暴地奔腾而来。浑黄的泥水,拍打着两岸的石墙,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让人们不寒而栗。但这样的情景极少,我们喜欢的,永远是温柔清澈的湄江。[由整理]
河岸上有很多树,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水白杨,间杂着许多婀娜多姿的杨柳树,树上栖了知名不知名的许多鸟,有鸟就有蛋,就有雏。树下是草丛,高高低低的草丛里,有鸟更有各种各样的虫,还有红红白白的各种花果。县城所在地还有一个俗名,叫苦竹坝,那些丛丛簇簇的苦竹林中,更是孩子们的乐园。掰苦竹笋,抓竹节虫,随手扯几棵丝茅草,编几个草笼,金龟子也好,蟋蟀螳螂也好,塞进去几个,就是一天两天的玩物。要想弄出点儿带声响的是吧?好说,河边的嫩叶,摘下来就是叶笛的好材料;截一枝泡桐细枝,轻轻地揉,待皮与枝干分离后取下,这个皮筒就是一个上好的口哨。野豌豆成熟的季节,麦子也黄了,一根麦管,几把豌豆,就是我们冲锋陷阵的机关枪。如果有刀,我们还会做竹水枪,吸一竹筒水,追来追去的打。
当然,即便只是玩泥巴,只要有上三五个孩子,我们也会玩出百种花样。所以我常常给朋友说,哪哪儿好耍,其实好耍的不是风景,是那几个人。人对头了,就算喝水,也会喝出酒味来。
岸边已是如此的让人流连,河里岂不是诉说不完?孩子们爬上高高的水白杨,唿哨一下,一个猛子扎下去,河里又多了一个快活的精灵。老湄中一带,此刻已被开辟成露天游泳场,一到热天,熙熙攘攘往来不绝,站在湄潭中学的护栏上,你能够看到万头攒动的景象,就像一口巨大的锅,煮着快要出锅的饺子,那些饺子啊,调皮的上蹿下跳。定睛一看,咦,那么多女孩,还如此的花哨?湄潭的女性下河游泳,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这得益于浙江大学的西迁。浙大刚在湄潭安顿下来的时候,湄潭和周边的县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三四十岁的男女,就会头缠白帕,显出垂垂老矣的颓态。但浙大的教学其实是很开放的,河边也是他们的教室,所以很早,我们的祖母们就受到了他们的传染了。
但我只有当看客的份儿,我的不会游泳在朋友们看来已经是个终生的遗憾了。但我无悔,因为,我承载着一份更加厚重的爱。
我在幼年时候,曾生过一场大病。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整日里说着胡话。母亲背着我四处寻医问药,却始终不见好转。情急之下,母亲便去请到了一位神婆。据说神婆来到我家后,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鼓捣了好长时间,我就居然不说胡话了。随后,神婆让拿来一个鸡蛋,在我骨瘦如柴的身子上滚去滚来,口里敕令不断,一番折腾以后,她喝令母亲将蛋拿到灶灰中烧烤。说也奇怪,剥出的蛋白上有图像!本该是光滑如凝脂的蛋白上,赫然有一道状若悬崖的陡壁,一个似乎有鼻子有眼的小人,端端地坐在这悬崖边,更为神奇的是,脚下居然有三道若隐若现的波纹!神婆告诫我妈,你这孩子呀,大意不得。在母亲苦苦的哀求下,神婆留下了神的圣谕:不准去河边!
说也奇怪,吃了那个烤蛋后,我不再发烧,而且饭量大增。于是我的母亲,就越发的相信起来。
孩子天生是有叛逆心的。放学了,我趁着母亲上工的机会,和几个小伙伴去河边了,而且下河了。我胆战心惊,只敢在浅处撩水,但那种如鱼得水的欢娱分明就是诱惑,是那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呀。我鼓足勇气,向更深处走去,在被呛了好几口水之后,我渐渐的感觉自我已经能够慢慢浮起来了,我相信,再给我一两次机会,我必须不再是秤砣!
但那样的欢娱只有一次,我迎来了我人生绝无仅有的一顿暴打。下工后的母亲,在她所熟悉的小饭桌上没有看到她的孩子,就像发疯了似的到处寻找,姑婆婶母们给我描述,她真的是疯了,她的脚步很重,她披头散发,她双眼游离,她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那头母狮。但我不明白,我在我的欢娱里自得其乐,她在她的绝望中煎熬苦受。我只明白她“扑通”一下跳下来,像拎一件她经常去浣洗的衣物,把我拎回家了。至今我还不明白,那么瘦小的母亲怎样会有那么惊人的力量。我挨打了,母亲神色俱厉的喝止了所有拉架的人,扫把上的竹枝被打完后,我全身皮开肉绽,在我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妈妈醒了,她一把把我抓进怀里,搂得死死的,犹如受伤的母狼,大声的嚎哭起来。
这嚎哭的时间必须很长很长,第二天我从梦中醒来,妈妈的眼睛红肿着,声音沙哑。她用一张新毛巾,轻轻的搽拭着我的血痕,她轻柔得就像微风拂过我的面颊,她爱恋的抚摸着摩挲着她幼子的头,一遍又一遍的警告我——不准去河边!
我一抬头,她哀怨的眼神,印入了我的眼帘。
母亲的第二次发疯,是带我回外婆家小住的过程中。我的小舅大不了我几岁,常常带领我们几个小孩去撮鱼,那些年的生态环境是真正的好,随便一条小水沟,稻田里水流冲击所构成的小水洼,都有大大小小的很多野鱼。一撮箕下去,十条八条是常有的事。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它们挤干净,撒一点盐,用南瓜花包了放进灶火里烧,如果条件好一些,再放一点猪油,那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了,我照例是要享受这特殊礼遇的。
那天合当要出事。我们玩着玩着就到了河边,小舅是村里出了名的“浪里白条”,到河边不下水,岂不枉费了他一世英名?我们是一伙儿的,我不下去岂不很没面子?我但是享受特殊优待的客啊。我又一次沉浸在了河流带给我的欢乐里。回到家,妈妈在我手臂上一划拉,赫然一道白亮亮的划痕。“叫你带他下河!”她抓过外公的旱烟杆,死命地向小舅打去。小舅一惊,撒腿便跑,妈妈怒吼着追了出去,这一追就追过了三四条田埂,小舅终究敌但是盛怒的狮子,被狠命的摁在稻田里胖揍,亏得外婆颠着一双小脚及早赶到。妈妈真的生气了,她扯上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外婆家。
当晚,在我留意翼翼的偷觑中,我又看到了母亲幽怨的眼睛。我明白,这辈子,我注定就是秤砣的命了。
我没病没灾的走了过来,走得很稳健,走得很简单。但一向不去医院的妈妈,却在一次感冒中被检查出患了肺癌,她过早地离开了我,离开了她用生命守护着的孩子们。她离开我的时候,我正在给孩子们讲《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我泪流满面,我是她的亲儿啊,我没能为如此爱我的亲妈送终!
我带着我的妻儿,把妈妈的坟茔安放在面朝湄江的小土坡上。周围开满了各种野花,野蜂蝴蝶常来光顾。河边,依然葱绿;河里,依然热闹。
我要她放心,我永远——不——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