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小时候不太懂,现在知道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有多无助,一生都没有归属感。
上小学时,老师第一次让填表格,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到“籍贯”一栏就顿住了,不知道“籍贯”是个什么。老师说“籍贯”就是你的出生地,是你的故乡。如,张效文的籍贯就是“山西省太原市南郊区晋祠公社花塔大队硬底村”,同学们都恍然“噢——”一声低头填写,而我仍然无法下笔。我知道,现在我所居住的这个村子硬底村,并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又拿不准,到底,我是该填“硬底村”呢还是填。。。。。。犹疑良久,咬咬牙,一横心,我填下了“硬底村”三个字。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由Www.yahoo001.Com整理]
这件事情,我从来没和母亲说过,以后的诸多表格中,再填“籍贯”一栏我没再犹疑过。但,心里总有一些说不清楚的纠结。
当然现在知道了,老师当年说得也不全对。“籍贯”并不单指出生地,倒是故乡或说祖籍更对些。从爷爷辈论起,我的籍贯应该是“山西省太原市北郊区柴村镇三给(读ji)村”,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爷爷,甚至也没见过父亲。从我一出生不到一岁,母亲就带着我离开,再没回去过,或者说没有真正回去过。
大约从四、五岁起就随母亲到了这个有着怪异名字的小村庄——硬底村。隐约记忆里,之前在一个叫西寨的村子里呆过,那是瘫痪姥姥的家。很小的时候,没有故乡的概念,只有家,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是家。那个什么北郊的三给村,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的所在地地属南郊,传说中的北郊大概远到天边了。而“三给村”于我而言,估计更是个不可企及的所在。
从出生到1985年2月28日母亲去世,我对迎面而来的生活无所畏惧。小时候在村庄闲逛的时候,以为日子会永永远远如眼前的这条小溪,婉转流淌直到永远。即便离开母亲去外地求学,我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母亲也会与我不辞而别!
母亲的突然离开,让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存在下去的。但是,一定的知识积累又让我知道,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故乡才是永恒存在的根。可是,母亲的去世,让我一下子没有了依托。没有了母亲的爱,我惶恐的感到,自己成了无根之人。
母亲走了以后,我也离开村庄,踏上自己的旅途。一个人一路摸爬滚打的走下来,到今天,茫然回顾,竟然凄凉的发现,我似乎真的找不到自己的故乡了。
不知道是我把故乡弄丟了,还是故乡打一开始就抛弃了我。现在,我没有去处。困顿的时候,没有一个安顿心灵的处所。
想到年少时的效文同学,他现在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家,想他的硬底村。我清楚的知道,硬底村是效文他们的,不是我的。但我所有童年少年的记忆全留在了那里。说得再准确些,硬底村只是我童年、少年时期的栖息地,不是故乡。硬底村只是储藏我童年和少年时光的一个“器皿”,而不是我的根。那我的根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
每年,洪桐大槐树下都有无数寻根的人去祭拜。人和植物一样,根的深浅决定着生命的绽放。我想,我的生命没能放出应有的异彩,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棵树与根的相连不紧密。
关于这一点,二姐和哥哥们比我幸福。至少,他们从出生就再没有离开过那个叫“三给”的村子。三给是父亲的故乡,是二姐和大哥、二哥的故乡。二姐倒是对我说过,说父亲说了,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这里(三给)是你的家。但,从我的内心里,对父亲他们呆的这个三给村,心存隔膜,甚至有一种很深的遥远的陌生。
我对这个叫三给的村子没有概念,没有应有的认识,也没有感情寄托。奶奶活着的时候,倒是利用暑假,在那里呆过一小段时间,但我始终不认为这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一丁点有关我小时候的故事。没有我的气息,没有我闲逛的身影。田野里没留有一只我的脚印,头顶没有一朵俯视我的云,没有我的日头、月亮和星星。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也不熟悉它们。这里,只是父亲的家,只是二姐、大哥和二哥的家。我的心和它的距离太远。远到今生难以跨越。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可以有所选择,我一定选定一个处所,一辈子都不离开。选定一个美好完整的家,父母恩爱,兄弟相亲。
母亲走了以后,我便成了一个居无定所的旅人。父亲不收留我,二姐和哥哥们从来也没有亲近过我。除了母亲留给我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这个世上再无一个从心里真正牵挂我的人。硬底村好歹还是弟弟的故乡,我在这里算什么,没有了母亲,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算。
多少年来,我一个人在无助中孤独成长,在寂寞中默默守候着自己年少时的一点美好记忆。母亲走后,我靠这点仅存的温暖支撑着我未来要走的漫长的路。许多人都说,一个人开始靠回忆来打发日子,就说明他已经老了。而我却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靠回忆来度过日子了。我想,自己的心可能从21岁的那一年,就开始衰老了,只是自己一直不想承认罢了。
母亲在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母亲一走,所有一切,全都赤裸的呈现出来。我的前面没有了母亲的遮挡,我只有靠自己年轻稚嫩的肩硬抗着,因为,我的身后还有年幼的弟弟。
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体验过如山父爱的呵护。我恨父亲。但困顿的时候,又格外想念父亲。我比任何一个有父亲陪伴的人,更加渴望父亲的爱。我渴望我的前面有人引路,渴望能有人为我遮风挡雨,渴望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家,渴望回到故乡。
我知道自己从出生,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母亲带着我离开父亲,离开家,离开我的故乡。但我比任何一个有根有家有故乡的人更百倍、千倍、万倍的渴望有一个能接纳我的家。我想找到它。找到它,我就有根了。找到它,就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从21岁起,我就在这样的想念中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行。但是我的前面没有父兄们的守护。我胆小、懦弱、多疑。我孤独、寂寞,甚至还有些自闭。我从小就看破红尘,思想老成。年轻的时候,一度想过出家,或者去当兵,去一处远离人烟的边疆驻守一生。
母亲走了,留下来的全是渺茫的人生。我看不到未来,生活没有依托。偶尔在无意中听到人说回家看父亲或者母亲,心里就羡慕的要死。我羡慕别人的幸福,心里嫉妒又不敢在人前表白,只好落寞的走开。我羡慕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相亲相爱的美好日月,那怕是兄弟姐妹的吵闹,与父亲母亲的一时赌气呢,也是好的。因为,他们的日月中有父亲的呵护,母亲的爱;有完整美好的家,有亲情;有对故乡的怀念和想望。即便他们已经几代人远离他们的故土,但是,他们还是有根基的。而我没有。这一切对于我,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没有和父亲在一起真正生活过一天,却常常在梦里梦到父亲。尤其在母亲走了以后,这样的梦越来越多,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父亲冷着的脸和不屑的神情。醒来后的枕巾常常湿着。面对窗外的晨光,我痛彻的内心更添一丝绞痛。
一切都在隔膜的时光中变得无法把握。我知道,自己与父亲,与家,与故乡隔膜的太久太久。从出生到年近知天命,其间经过了怎样的曲折,只能再还给时间去解决。
母亲走了,我想把父亲接过来。就像别人一样,家里守着一位老人,就守住了岁月,守住了根。但是,我不能。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样的勇气。我无法一下子将几十年的光阴拉近。我也不可能将从前的一切全部从记忆中抹去。我不能重新活一回。我想,父亲也不能。
烦闷的时候,就把自己藏在书中,隐在画里,潜入影视片的深处。有时,也把自己放逐在山水中。
我似乎一直都在寻找。我知道自己想从中找到故乡,找到根。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想找到我自己,因为很多时候,我不在自己这里。
直到今天,我还不能确定,我的故乡究竟在何处。我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等待故乡的召唤。又似乎觉得,多年来,自己是不是将自己丢失在了故乡的深处。我想,只要找到了自己,或许就找到了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