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岛的月亮
一
月亮,很远。太阳,很近。
满城的灯光,燃亮东莞清溪城的夜。那象征一丝夜色的一钩新月,早就羞涩地躲进万达大厦北边的屋檐。不远处,雄赳赳的灯箱站在彩钢房的门边,迸出“太阳岛旅社”五道火花的红光,直刺刺地撩进我的眼里。我揉了眼睛,定神一看,胖乎乎的杨哥倚着房门,正咧着大嘴冲我笑。
杨哥!我大声地叫了一声。[由整理]
进屋,进屋。杨哥大手一摆,笑意盎然地招呼。
下午就接到杨哥催促的电话。杨白劳催租似的,杨哥电话一个之后一个,直到我晚上七点的下班。这是杨哥的每周必行的聚会,要是不来,他要跟我翻脸。喝酒吃肉,兄弟乐呵,这种好事不去凑合,那是傻子呢。这不,我一出工厂大门,也来不及回租房换套干净衣服,就挟着一身臭味直奔太阳岛。
这是闷热的夏日夜晚。两公里路程的街道,像滚烫的烤肉板,煎出我一身的汁水。半途飘过卤肉店,我停下脚步。买上两斤凉菜,一斤花生米,这是务必的。虽然我向来脸皮厚,但总不能老是占杨哥的便宜啊。
小四方桌,摆在屋子中间。桌上摆了几大盘子菜。床头的电风扇,摇着头,扇叶嘎嘎地叫。叫吧!反正菜的味道,空气里的汗味儿,我早就习以为常。杨哥一进屋就脱掉上衣,露出一身肥肥的白。呵呵,开工开工!杨哥大嘴一咧,招呼简洁又干脆。入乡要随俗,我也扒下上衣,赤裸着上身。
好歹我们两个酒量不大,否则是要人命的。大碗装着啤酒,但一小口,一小口地滋润着。哥们不是纯粹来喝酒的,摆个龙门镇,聊一聊今年的北京大奥运啊。杨哥平时话不多,但逢摆起大道理,那重庆男人的彪悍气,火焰般滋滋响。我是安徽人,自然不是杨哥的对手。当然,我有时蛮横不讲道理,杨哥也就咧着大嘴笑,自愿认输。
吃喝笑谈。话题最终落到我们自个儿身上,那就是赚钱怎样样。打工嘛,归根结底为了赚钱糊口养家。屋外没有月光。如果说屋里有,我们两个就是标准的月光族。近几个月晚上不加班,我每月的加班费就少了八百。杨哥说,太阳岛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
杨哥前年秋天接手承包的太阳岛旅社,四层,28间房间。每个房间里一张床,一台14吋电视机。临时住宿,价格便宜,是探亲团、男女朋友住宿办事最佳的场所。像太阳岛这种类型的旅社,环绕工业园区的周边。杨哥是小房东,住在一楼的彩钢房,守着旅社的安全。生意清淡,我绝对相信。厂里不加班,那肯定也是订单少了呗。
兄弟,兄弟,喝酒喝酒!杨哥大手一挥,圆滚滚的脸上堆出笑。
雄起汶川!雄起北京!
正当我们热闹的时候,飘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小伙子,蹑手蹑脚地站在杨哥旁边。屋外,惹眼的红裙子临风飘逸,一个劲地在我眼里轻轻摇曳。那伙子说,房东,我得向您说一件事儿,您得帮我们解决一下,否则夜里怎样睡啊,这是?
什么事那么严重啊?你说清楚,我来解决!杨哥抹了一下鼓肉的胸膛,说。
就是,就是……小伙子支支吾吾地,像喉咙里塞着东西。
杨哥大嘴一咧,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晓得了,你两口子住在305房间吧?是不是304房间的两口子夜里啊啊啊,吵着你们了?
噗,我嘴里的酒水全都喷了出来。我止不住地咳嗽着,呛出了泪水。
小伙子也笑了起来,点头说,是的,是的。杨哥大手一挥,淡定地说道,你两口子先上楼休息,放心睡觉啊!那304两口子回来,我说一声,要还是啊啊啊地,我将他们撵出这栋楼!上楼吧!
快十点了。我将上衣搭在肩上,转身告辞。我有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去接中班的女朋友回租房。走到门外,我想了想,回头问道,杨哥,杨嫂在荣昌公司上班,你不去接啊?
收拾碗盘的杨哥回答了一句,我没听清楚。我一头扎进夜色下的城市霓虹。
二
我不太喜欢结交朋友。进厂不久,我却很快跟杨哥对上了眼。之后同事戏称我们为“仓库双侠”的绰号,响亮了很长一段时光。
光头不止一次地暗示,他不期望手下人拉帮结派。整天皮笑肉不笑的光头,是仓储部的科长。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头发落得一根不剩。那光溜油亮的脑袋,都说是仓库里最亮的电灯泡。大活儿背地里喊着绰号,那是对他客气。好在我们安分守己,工作不出误差,光头看见我们也就呵呵地干笑两声。
刚来上班的第三天中午,我跑到公司宿舍楼下小店买香烟。小店老板正在和一个大胖子聊天,我正要开口时,那胖子睁大牛眼珠子,露出一脸嘻嘻笑,说,兄弟,你是仓储部总仓的仓管吧?新来的吧?我是老杨,是包材仓库的!
杨哥!像认识似的,我恭敬地喊了一声。仓储部下属成品仓、包材仓、总仓辅料仓,我这只新来的菜鸟,哪里认识几十号的人啊。哪个仓库走了一个仓管,哪个仓库新来一个仓管,杨哥肯定清楚得很。一听我叫唤,杨哥咧着嘴笑,老华!呵呵,我认识你!老华,我今年27,比你大!兄弟,喝水!
杨哥说完,就塞给我一瓶冰红茶。我掀开瓶盖,也掀开了两个人的友谊。
胖子,胖子!大伙儿见到杨哥,都是这样亲热地招呼。180多斤的杨哥听后不生气,鸭子似的蹒跚着双腿,边走边乐呵。我和杨哥每一天中午准时在餐堂碰头。风卷残云,他两分钟就卷下满满一碗饭菜。我慢一分钟,他坐在对面等着。
走起!去小店买饮料!去六楼包材仓杀一盘象棋!中午一个半小时的时光,咱们可不能浪费青春啊。
六楼包材仓,就像一个密封的罐子。办公室的工业风扇,发出机械的轰鸣,像摇篮曲。我们抓着的棋子,经常从手心里掉了下来。杨哥扑在棋盘上,打起呼噜。我仰靠在椅子上,早就钻入梦乡。
女朋友一向告诫我,不许喝碳酸饮料。我喝了几个月的饮料,最后忍不住地告诉了杨哥。喝碳酸饮料,喝甜品饮料,就是会增胖。杨哥说,兄弟,我就是忍不住啊,想喝甜的。
马照跑舞照跳,饮料也是照样地喝。杨哥不担心身体长胖的问题,却很关切我女朋友的事。闲聊时,他总是满脸肥肉乱颤地笑,问,老华,你女朋友漂亮啊?你女朋友真是立威车间的组长啊?老华,你女朋友的厨艺真好啊?我架不住他满脸的笑,趁着端午节放假的时候,我叫女朋友做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好好招待了杨哥。那天杨哥看见了我的女朋友。他笑呵呵地吃饭喝酒,倒是没有和我女朋友说一句话,似乎比小姑娘还羞涩。但从此之后,杨哥却很少提及我女朋友。即便提起,他总是竖起大拇指,一脸严肃地说,兄弟,你媳妇杠杠的,兄弟要珍惜!
某同事下班飘过一家小店买雪糕,看见一个美貌如花的姑娘站在小店门口,就顺便给那姑娘买了一支。两人一边吃着雪糕,一边聊天。聊着聊着,那姑娘当晚就成了同事的女朋友。东莞,是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如果单身小伙在那里混了一年半载,始终也没有找上一个女朋友,那肯定会引起别人三天三夜的笑话。杨哥有女朋友,他说他的女朋友在荣昌公司上班。然而这两三年以来,我既没有去过他租住的家,也从没有见过我的杨嫂。
天气一向很热。地面腾起的热气,熏得我们没日没夜的心烦气躁,汗湿衣襟。恐怕烦躁的,还有警车刺耳的鸣叫。警务人员来厂处理劳务纠纷,倒是屡见不鲜。这次有些不一样。不一样警车鸣叫的声波,像涟漪般一层一层地扩展荡漾。我们像鱼儿跃出水面,一个个飞出仓库外。
场面壮观。厂区挤满了110、120警车。特警,民警,厂里的工人都站着,抬头仰望。叽叽喳喳的,乱成一锅沸腾的粥。我伸长脖子,仰望七楼的楼顶。磨光车间的五名工人,英气飒爽地站在墙顶,像狼牙山五壮士那般。老板,厂长,我没看见。倒是两名警察拿着话筒,站在他们的不远处。谈判,和那香港警匪电影里的画面一模一样。额头的汗水钻进我的眼里,辣辣的,我忍不住地吼了一声,他妈的,跳啊!快跳啊……我的声音没落下,肩膀一麻,有人拍了我一下。是杨哥。
杨哥原本笑呵呵的胖脸,黑黑的,没有一丝笑意。他瞅着楼顶,肥胖的身躯挤在人群里,像一尊黝黑的铁塔。
三
六楼包材仓的中午,一向热闹。不仅仅我天天跑来喝饮料,其他同事也经常来串门。小闫蕾踏着高跟鞋,叮叮地跑来,这但是第一次。她是我们总仓的文员,胖墩墩的陕西小姑娘,脸蛋儿胖嘟嘟的,整天晃动着胸前的大“凶器”。她笑嘻嘻地坐下,聊着聊着,幽怨地说了一句话,将我瞬间雷倒。
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不爱的男人。小姑娘爱上男人,管他是什么样的男人,那但是再正常但是的事。不正常的是,我们都晓得她的“男朋友”是生产部的女文员,她的女同学。
她也许需要倾诉。可惜小姑娘找错了地方,因为杨哥正在给我上课。杨哥又老调重弹,兄弟,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这打工能打到什么时候啊?
我觉得打工挺好的。
杨哥大手一挥地说,兄弟,我学习行政管理都快一个学期了!老华,你能够去学校学个外语,拿个大专文凭也好啊,你去不去?
外语?还外遇呢!我讪笑地瞅着表情严肃的杨哥,心里暗暗好笑。杨哥最得意的,莫过于在送货单上签大名。他大嘴一咧,刷刷地龙飞凤舞,然后笑着问送货司机,呵呵,像不像副乡长签字啊?!有时候又说,呵呵,副乡长还写不出我的字样儿呢!似乎副乡长是世界上最高的领导。这种副乡长情结,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着。东莞职业学院就在清溪镇,离我们租房近得很。杨哥要考个大专学历,半年前就拉我报名,我当时比兔子还逃跑得快。他是为了当村长,为了心中的副乡长,我为了啥呢?我微笑着不搭理杨哥,扭头问小姑娘,闫蕾,你爱上了谁啊?不会是爱上了我吧?哈哈!
嘻嘻。闫蕾一乐,胸部顿时上蹿下跳。她半眯着眼睛说,如果我没遇上那个人,我想我会喜欢上你的……
哪儿跟哪儿啊,小姑娘说话就是不靠谱。我脑子简单,懒得猜谜语,我笑着又问,我明白了闫蕾,你喜欢我杨哥,怕我杨嫂,哈哈。
闫蕾没有跳起来,杨哥却蹦了起来。他大手锤了一下我的肩膀,咧嘴笑说,老华是坏人,捉弄你杨哥来了呢!老华不是好人,闫蕾,老华不是好人吧?!我替你出气了,呵呵。
我们的笑声,险些掀翻了屋顶。笑声没有落下,杨哥出事了。
那是为了去东莞参加期末考试,杨哥务必请一天假。光头大概抹不开同处办公室的脸面,我每次请假,他倒答应得挺爽快。遇上平时不清假的杨哥请假,光头却磨磨叽叽的。沉吟半天,光头安排杨哥总仓值班,顶替那个娘娘腔仓管,收取一家供应商的球头。光头的意思是今晚加班,明天不算请假,算是轮休,他对工厂好交代,杨哥工资还能照样拿。我觉得合情合理,杨哥也坦然理解了。第二天下午,娘娘腔一声尖叫,大呼仓库丢了黄铜,整整丢了六公斤黄铜。光头反映敏捷,口水四溅地分析,得出结论是杨哥昨晚加班,顺手偷走了黄铜。我顿时急了,杨哥绝对不是这样人!他就那么傻,他来值班就拿东西?这不是往自我身上扣屎盆子吗?光头脸皮耸动几下,笑道,厂长看见胖子昨晚是坐着供应商的车,离开厂的。死光头的后一句话,像一棒子砸在我的身上,我不由软塌塌地陷进椅子里。光头说,厂长意思是发生盗窃公物,不追究了,就让杨哥自动离职。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我拨通杨哥的手机。杨哥听后,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声,兄弟,别急!我没有偷窃仓库里的黄铜!
总仓办公室静悄悄的。笑呵呵的杨哥迈着鸭子步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瞟了瞟我们六七个仓管,目光落在光头身上。他说道,科长,仓库丢东西的事,厂里怎样说?
光头站了起来,黑着脸说,嘿嘿,厂长叫你自离。
呵呵,走能够啊,老子早就不想伺候你了!杨哥嘴里说着,肥肥的身子陀螺般扑到光头的面前,恶狠狠地说道,老子是要走,但不是自离!老子不会不明不白地出这个仓库的大门!死光头,你不是说仓库丢东西了吗?仓库遭到偷窃,那报警啊!仓库到处都是摄像头,叫警察来破案啊!报案,走走,我跟你此刻就去派出所!光头挥手挡住杨哥的伸手一抓,满脸堆笑地说,兄弟,别急别急!我再查一下账目。
光头翻着娘娘腔的账本,大腿一拍,大呼大叫。原先黄铜早就发到车间,娘娘腔的账本没有销账。杨哥瞪大牛眼睛,冷不丁地伸手掀翻光头的办公桌,骂道,你这个死光头,扣老子帽子,存心陷害老子!怎样昨日不查清楚?老子告诉你,快把老子工资结了,还老子的清白,否则老子打死你这狗日的……
光头斜身躲闪,像泥鳅般滑溜到闫蕾的椅子后。
厂长得知真相后,一再挽留杨哥。然而杨哥坚持己见,态度坚决地离开了工厂。
四
大热天的,我一听到太阳岛旅馆这个名字,浑身就冒汗。杨哥也流汗。他整天蹒跚着鸭子步,上楼下楼打扫卫生,忙乎着打理生意。
我喜欢子夜里的太阳岛。很多时候,杨哥将屋里的小方桌搬到灯箱前,拎来两只椅子,点燃一盘蚊香。我们坐下后,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抓着啤酒瓶,喝酒吹牛。杨哥说,这种氛围有点像家乡的老榕树下,和家人一齐纳凉。他偶尔抬头说,呵呵,要是能看到月亮就好了。
月亮是看不到的。但是关于光头的秘闻,我有着满满一箩。杨哥牛眼合成一道缝,龇牙咧嘴地聆听那小闫蕾过生日的故事。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庆祝生日?得了吧!我叮叮地敲响头顶上的算盘。三桌酒席一千五,应邀参加的仓储部三十多人,一人一百,收到份子三千多,光头的除外,净赚一千六七。窝囊的是,我花了一百元吃一餐饭,竟然没有吃饱,只好回家炒了一盘三块钱成本的蛋炒饭,填铇了肚子。
杨哥的蒲扇啪啪地拍在身上,似乎蚊子吸了他不少的血。他木木地冒出一句,死光头干啥将啤酒喷到小闫蕾的奶子上呢?
非奸即盗!我灵光地分析原因。小闫蕾穿着低胸的衣服,露出白呼呼的半边奶子干啥呢?她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一个人,不是她的“男朋友”,是她心上人!死光头兴奋得僵尸脸开成一朵花,酒酣耳热时,突然晃动一瓶啤酒,底气十足地将瓶嘴对准小闫蕾的胸部,喷出的啤酒箭般射过来。小闫蕾不仅仅不生气,嘎嘎地笑着,抖得酒水顺着胸口趟。结论很简单,小闫蕾的梦中人就是死光头!小闫蕾不是好人,有家有室的死光头更不是好人!
杨哥牛一样眸子的光,向我扑来,说,兄弟,你看得真仔细,呵呵。
该干嘛就干嘛。我上我的班,杨哥经营他的太阳岛。兄弟嘛,除了每周一次小聚,平时电话也是经常联系。这不,杨哥又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了。
我才二十六岁,怎样可能有三高呢?然而杨哥语气急促,左叮咛右嘱咐,要求我和女朋友去医院做检查。趁着礼拜天不加班,我和女朋友在清溪医院折腾了半天,花了一千多大洋,就拿回两张证明健康的化验报告单。
我一肚子的火,硬生生地憋了二十多天。当我看到杨哥,我的心痛了。一百八十多斤的杨哥,竟然瘦成一百四十多斤。杨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轻型糖尿病,哥每一天凌晨五点跑步,运动减肥;哥控制饮食,不喝甜品饮料,一天一餐,清水青菜下方条;哥血糖控制住了。。。。。。
五
我向来嘴贱,结果我被我女朋友整得死去活来。禁甜食就禁口吧,非得逼着我每一天凌晨跑步十公里。不跑吧,她拿针扎人;偷懒吧,她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催,像赶牛上集似的。我就这样跑了一个月,瘦成鬼似的。老妈打来电话,我哭了。老妈在电话那头嘎嘎乐,说150斤瘦成120斤,那都不是个事儿,最好此刻停止吃红烧肉,预防体重反弹。女朋友满脸坏笑的斜眼瞟着,我咬紧牙关不说红烧肉的事儿。总算这家伙没追问,也没禁止我爱吃肉的嗜好。
爱吃肉的杨哥,我不明白他是怎样煎熬过来的。清汤寡水,我懒得去太阳岛看望他。这么,杨哥催促聚会的电话又来了。但是,我得问清楚有没有肉。杨哥呵呵笑说,有肉,而且还有惊喜!什么惊喜?杨哥竟然卖关子不说。好奇害死猫,我下班就撒腿一溜烟。
初冬,南方不冷。我清楚地记得今年正月初二,我穿着短袖衬衫上班。六点多,但天黑了。而“太阳岛”站在那里,依然光辉四射。灯箱前,摆着桌子。杨哥早在门口探头探脑。大概看见我远远奔来,他又蹒跚着鸭子步,来回端菜。
我大大咧咧地坐下后,抄起筷子夹着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边嚼边问,杨哥,啥惊喜呢?杨哥吃了一块猪头肉,呵呵两声,满脸堆笑地说,哥拿到行政管理专业的毕业证书了!啤酒,啤酒!就在我大声叫嚷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杨嫂回来了?我听见彩钢房里有炒菜的声响,不由急切地问。
杨哥胖乎乎的笑脸,挤成一朵花似的。未接杨哥递过来的啤酒,我起身扑向彩钢房的门口。杨嫂!嫂子!我热乎乎地冲着正在炒菜的那似曾熟悉的背影,连叫两声。红红发束高盘头顶的杨嫂回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华哥!声音不大,却像明晃晃的两把刀子,戳进我的眼里。我使劲地揉了几下眼睛,眼角扫过床上一对大红鸳鸯的枕头,之后清楚地瞥见迎面而来的小女人,胖兜兜的脸笑盈盈的,围裙顶出高耸的胸。杨嫂,原先我的杨嫂是小闫蕾。
我最后明白外地人多如牛毛的东莞,果真是创造奇迹的地方。
还是像往常一样,吃着,喝着,聊着。我的心里一向翻涌五味杂陈,有着呕吐的感觉。我想是疑问在肚子里作怪。比如小闫蕾半年前到底和死光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和她的“男朋友”双双急辞工;比如这杳无音讯的半年里,小闫蕾在哪里,又干了些什么,有没有和“男朋友”划清界限;比如一月前突然独自归来,找上杨哥,小闫蕾真的早就喜欢杨哥。。。。。。我不敢多问和多说,只得强忍呕吐,一个劲儿夸杨哥想牛一样忠诚老实,赞美杨嫂慧眼识宝。
热情的小闫蕾咯咯地笑个不停,像女主人似的,招呼着我吃菜。而杨哥牛一样眸子里的光,脉脉含情,紧紧裹着小闫蕾。
这一晚,一瓶啤酒,我喝得烂醉如泥。
六
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什么叫贴牌。奥运后,工厂的活儿越来越少。而周边的工厂,倒闭了一个又一个。厂长在全厂员工大会上说,那些倒闭的工厂不能自主创新,都是贴牌工厂。我在杨哥那里也多学了一个名词,次代危机。
不加班,我憋得慌。如果不上班,那该怎样呢?我没想过,我早就把那里当成了家。不加班,我想找杨哥喝酒。
小桌子,摆在暖乎乎的彩钢房里。说来奇怪,从来不冷的大南方,今年腊月格外冷,据说广东北部地区下了雪。我抱怨着鬼天气,而杨哥咧嘴呵呵笑,好像他不觉得冷似的。
提起赚钱的事,我很头疼。我问小脸红晕的小闫蕾,杨嫂,你这几个月怎样不上班呢?赚一点死工资也不错啊!小闫蕾笑得胸脯乱颤,说,我干嘛上班啊?我有胖子养活啊!
杨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问,兄弟,要是明年行情不好,你怎样打算啊?
嘻嘻,小闫蕾咯咯地笑道,华哥,我给你支个招,万一明年工厂倒掉了,你能够找个广东富婆啊。。。。。。嘻嘻,娘娘腔不就是找了一个富婆嘛!
拿我和娘娘腔相提并论,我好笑又好气地说道,要是明年真不好,我回家当个副乡长,我媳妇当个妇联主任,哈哈!
天气越来越冷,很多人都提前返乡。我和工厂都在坚挺着,直到过年前接到一个电话。我正在看新闻联播,杨哥突然打来电话,说了一句话,我这天回家了,彩钢房有我留给你的东西,你去拿。话很冷,冷得像屋外刺骨的风。
太阳岛,站在那里,还是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我从塑料桶里拿出摆在上层的一本书,借着太阳岛的光亮,我翻开书的扉页。上方留着副乡长龙飞凤舞的几行字,大概的意思是小闫蕾昨日突然失踪,并且盗走杨哥银行卡里五万元积蓄,但他不想报警。他说小闫蕾是他初恋,他是真心地爱她。
鼻子一酸,我急忙仰起头。
我望见了久违的月亮。那一弯弦月,像被人戳了一下苍茫的夜空,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新月照归人,我麻木的脑子里,意外地钻出一句诗句。提着满满一桶的行政管理书籍,我把短短的归程,走得茫茫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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