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研究生时我的一个香港同学,毕业后回香港参加了一个临床咨询的项目。事隔两年,他打电话来说,想来内地走一走。
那时候是个冬天,流感肆虐。我刚刚高烧痊愈,跑去见他。他住在东单附近的一个青年旅社,旅社的一层大厅有咖啡色的灯光,人来人往,却有种奇异的安静感觉。墙面上有彩色的印迹,挂着些小的照片,和调侃的文字。
他还是一身读书时候的装扮,背大的双肩包,穿运动鞋。我们俩推门出去走走。那天北京刚刚下过雪,说话还能打出白色的哈气。
他说到他有一段时间在医院做实习,做临终关怀。他一直跟随的一个病人,每天固定的时间他们见面。有一天这病人的生命状态开始不稳定,医院通知了家属过来。他安抚了病人,说了再见,从病房推门出来,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他看见一大群家属着急地蜂拥上来,问他里面的情况,他们该怎么做。
这是个一米八个头的,二十多岁的男孩子,这也是才他生命里面第一次,这样直接地面对死亡。他形容他当时的样子,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间,慌张、恐惧、孤独。但是他的工作需要他鼓起勇气,去帮助在场的人们面对死亡。他说,我故作镇定地跟他们讲注意事项,讲病人的状况,讲他们如何去跟病人道别。但是,其实,你知道吗,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面挥之不去。他那年过来,和女一起去了一趟山东,隔年的春天又来了一趟北京,自己去爬了一趟华山。他说,我觉得我要跑出来,透一口气。人生命的重量,太重了。
我现在仍然能够记得,第一次有来访者坐在我面前认真地跟我谈论死亡的情景。我记得我后来描述说,ta当时坐在我对面,ta心里面死亡的愿望,绝望的感受,都是从心里面一点一点渗透出来的。那力量之坚定、绝然,几乎让我完全说不出话来。我坐在那儿,手心冰凉,觉得绝望,孤独,想逃离。
可是,这跟在咨询室内发生的任何一个“反移情”一样。在咨询室内,咨询师要帮助的,是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尽管你害怕,恐惧,你仍要知道,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是需要你的帮助的。
我所在的机构,每次开始一个新的个案,我们都要和来访者签署保密协议。协议里面有一条是这样的: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我承诺保密,但是有两种情形除外,一种是你告诉我你可能会自杀,另一种是你可能会伤害其他人。我们会采取必要的措施,来保护来访者的、或是其他人的生命安全。
每次我在跟来访者澄清保密协议中这一条的时候,总是会有人笑起来,说没有没有那么严重。或者有人会说,你这样说,有点吓到我了。最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必要,总是把气氛弄得紧张,或者是尴尬,把自己弄得像个不苟言笑,乏味无趣的小老太太。
一直到我遇到第一个告诉我想要自杀的来访者,一直到我接触到更多地,抑郁的来访者。我慢慢知道,你能够直接地提起死亡,和他们去讨论死亡,你能够直接地去询问他们对死亡的感受,他们自杀的念头,自杀的计划,你在他们生命的那个时刻,能够坐在一旁,倾听、和跟他在一起,这对于他们,是多么多么地重要。
有一个调查说,几乎所有自杀完成的人,在自杀之前,都有过这样、或者那样的求助,只是身边的朋友常常出于各种原因,无论是恐惧、慌张、或甚至是善意,错过了时机。
而倘若你可以去倾听,去提问,去讨论死亡,无论你是否真的改变他们的意图,他们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他们内心的声音,伤痛,是被人听到了的。而你的“不保密”(你会和帮助他和专业的危机干预机构、重要他人取得联系),也对于他们来说,敞开了一条和外界联结的可能性。
这不一定足够,但是能够给人带来希望。其实时至今日,我仍然一样,当来访者跟我谈起“死亡”,心有惴惴。我仍然会觉得不安,脑袋空白,心跳加速,觉得害怕。也仍然会半夜睡不好觉,甚至接连一两个星期自己也抑郁起来。会在家里一蹦三跳地,嚷嚷说自己再也不做心理咨询这个工作了。我也有的时候,身边的朋友插科打诨,半真半假,说到“自杀”,我忽然“咨询师”附体,认真地询问他自杀的想法,感受,计划。多半朋友都说,我艹,你来真的。
但是,谁知道呢。因为你付出的代价最多是显得“神经兮兮”,而有可能做到的,是在一个人求助的时候,给予哪怕一点点的慰藉。
毕竟,这是人的生命。我听到、见到许多许多从死亡边缘走回来的人们谈起,说,这曾经是他们生命里的一个状态。而和任何一个积极的生命状态一样,它一样值得我们,尊重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