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抗日时期历史剧的代表作。郭沫若景仰屈原,对屈原的生平、思想和著作有精湛的研究。
《屈原》全戏共七幕。除第六幕《救蝉》外,屈原幕幕出场,每场都有精华可撷。
一是《橘颂》。
《橘颂》是屈原杰作《九章》中的一篇。通篇就橘的特性和形象,细致地作了拟人化的描写。实际上,诗人借橘抒怀,借橘自喻,以此来表达个人的胸臆而已。读者要了解尹桂芳这一幕表演艺术的特色和精华,最好先耐心读一读《橘颂》原词: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列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圜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纭宜修,夸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廊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便兮。
越剧《屈原》编剧,第一幕即写《橘颂》,实际上成为全戏序幕。同时也借橘喻人,一开始就向观众勾画出屈原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着笔不浓,却是轮廊鲜明,用意深,效果好,大手笔也。
幕启,宋玉、婵娟一番议论之后,
竹林深处仿佛传来吟哦之声。婵娟接白:"那竹林深处……"接唱"先后正在吟新诗"。台前灯光渐暗,二人慢慢退场。灯光照向台后,集中于缓步登场的屈原身上。尹桂芳为演此角色,精心设计了一套打扮:身穿宽袖便服,头戴便帽,腰系大带,颔下三绺清须,足蹬四寸高靴,手执帛书,边吟边行,缓缓出场,步子大方、沉着、稳健。走到台,双眼左右一扫,英光一露即收。这一个出场不过短短一二分钟,但是神韵、气度、身份,就是"屈原转世。"走一步,看一眼,处处显出"分量"。舞台形象,外貌英俊,器宇轩昂,骨格清奇,丰神俊朗,风流潇洒,一下子便显露出一个高大完美的大诗人、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的夺目光彩。观众第一眼,就觉得人物的可亲可敬。
尹桂芳的弟子们都非常推崇老师的这个出场。有位京剧名小生、尹桂芳的狂热崇拜者,则更向笔者作了这样一个概括的评价:"尹大姐的这个出场,风度翩翩并不稀奇,因为她本身就以越剧风流小生第一人出名。难得的是超尘脱俗,飘飘然有神仙之概。打一个稍为夸大的比方,等于把我们京剧界的两位杰出的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和俞振飞,溶化在一个角色身上了。"这个评价,当然夸大,但细细想来,也有道理:马连良和俞振飞,一老生,一小生,俱以潇洒著名。尹桂芳以风流小生演老生屈原,不仅有原有表演特色,又加上了老生的风流,确实有点儿"马连良加俞振飞"的味道。
在这个精彩出场之后,尹桂芳开口诵《橘颂》。应该感谢编剧的苦心创作,剧中的《橘颂》,虽非屈原原词,一律四字句,比原词要通俗得多,但是内容却基本上保留了原词的精神。
尹桂芳在这里采用了配乐吟诵的表演手法,一开口便不同凡响:"橘树辉煌,枝叶纷披。生在南国,坚定难移。花白叶绿,芬芳无比。刺棘锋利,谁人敢欺。青黄果实,迎风摇曳。内藏洁白,外貌绚丽。根深蒂固,哪怕冰雪霏!赋性坚贞,秉承天地正气!"这段吟诵,字眼之清,腔调之美,口劲运用之妙,感情掌握、发挥之好,今日听录音,依然不作第二人想。可贵就可贵在抑扬顿挫,高低曲折,无不恰到好处,不但吟出了词意,特别是吟出了屈原的心声、人格和抱负。、
这仅仅是前半部,后半部导演有意要屈原命宋玉续念,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突出这个"软骨头"同屈原这块"硬骨头"的对比:"自来橘树,气度昂贵。经冬不凋,令人向往。至善至美,其志坚强。不偏不私,地久天长。年岁虽少,足以为人师长。可比伯夷,千秋万古流芳。"尹瑞芳演宋玉,在念这段《橘颂》的时候,若有所思,念完终于明白:"先生之意,可是借橘比人?"这一问便问出了屈原的一段唱:"橘树尚且有刚强,为人岂可无志向。大节临头莫迁就。舍生取义理应当。犹似那伯夷饿死在首阳山,留与后世作榜样。但愿你牢牢记住今日话,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这段唱,尹桂芳并不着力,因为这不是高潮,不过它也为宋玉后来的背叛,作了一个伏笔,所以最后"做一个顶天立地好儿郎"这一句,唱得慷慨激昂。
接着,靳尚上。一忠一奸,围绕着联齐还是联秦这个当时楚国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展开了唇枪舌战。靳尚利诱不成,转以威胁,但屈原巍然不为所动,处处针锋相对,等到靳尚到商鞅、吴起为例进行恐吓,屈原断然回答:"屈原但知有国,不知有身。只要于国有利,死亦无恨,不劳费心!"这段白口,尹桂芳念来斩钉截铁,其声铿锵,充分显示了屈原的一身正气。一篇《橘颂》,对宋玉一段教诲,对靳尚一番斥责,把这个人物的高尚、高大,勾画得清清楚楚,一下子便把广大观众的深切同情吸引了。从此便随着的发展而跳动,"紧扣观众心弦",用这六个字来形容尹桂芳演唱《橘颂》一场的戏剧效果,是毫不过分的。
二是《疏原》
《疏原》这场戏,开始楚怀王采纳了屈原建议,"合纵"连齐拒秦。后来听信靳尚谗言,中了张仪离间之计,改"合纵"为"连横"--绝齐连秦。屈原力争无效,终于遭斥:"不许多言,退下!"一幕戏里,起伏很大。最后遭斥的一个跌宕,幅度特大。尹桂芳表演殊为精彩。
屈原上场的时候,怀王已经听信张仪、靳尚,决定连秦绝齐。屈原一听怀王出言,马上洞察到张仪此来旨在离间楚齐两国,从根本上破坏六国"合纵拒秦"的战略布局。认为兹事体大,直接关系到楚国的前途和命运,必须及时揭露秦人奸计,敦促怀王改变主意,所以一开口便一针见血:"大王,自从齐楚结盟,六国同心,因此秦国不敢出兵,百姓得保安宁,沙场烽火久停。此诚楚国之幸,中原之福……"这一段白口,念得不疾不徐,音调也并不高亢激越,可是字字苍劲有力,是一种充分说理、剖析利害的态度。因为讲得有道理,怀王听了也不禁点头。屈原见状,以为有了希望,开始提高声音:"怎奈秦如虎狼,素有并否六国之意。如今野心不死,凶谋难逞,暗中岂能不恨!"念到这里,双目如电,直刺靳尚、张仪。二人顿显局促不安。怀王却愈听愈觉得有理,一声"是啊"脱口而出。此时,屈原因为已经揭到秦人祸心深处,而且将与张仪短兵相接,情绪转为激动,声调也转急疾:"因此,遗派张使,来到此地,播弄口舌,挑拨是非。"念到这里,略顿,念最后一句时,高亢激昂:"大王不可中他的奸计啊!"
这大段念白,抑扬顿挫,处处紧随人物感情起伏,使听众所得透不过气来,一颗心被紧紧扣住,仿佛与屈原一起呼吸,一起希望:但愿楚怀王幡然悔悟,不要中了秦人奸计--这就叫"听悲史落泪,替古人担忧"。实际上,人人都知道戏的结局,心里却偏偏产生幻想。如果演员没有功力,这大段白口便念不出屈原胸中的忧虑、愤慨、洞察力,是起不到这个效果的。
屈原念完,转身挺立,一抖阔袖,目射张仪,然后唱[尺调·中板]:"说什么秦王好心还我地,分明是以此为饵,要我绝东齐。如若大王绝了齐,吴东之国要把心离。列国离合"合纵"散,秦人横行更无忌。那时候休说商于之地不可得……"接念:"怕只怕五千里江山终难自保,七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段念白,愈加有力,拉长声音,一字一顿,慷慨激昂,有雷霆万钧之势。念完,接唱一句:"大王啊!这利害关系要想仔细!"唱到这里,眼睛先是看一看怀王,像是补充嘱咐:"你千万不要念小利而忘大事啊!"再两边一转,先扫张仪,再扫靳尚,然后侧身而立,待怀王最后决策。此时屈原自以为说理充分明晰,必能说服怀王,所以傲然而立,神态自若,流露出一副胜利者得意之色。这也正是位表演艺术家的高明之处--欲抑先扬,欲低先高。此时得意,正为下段怀王信谗以后的大幅度跌宕作了很好的铺垫。这一段表演,身段动作不多,主要是念白,懂得戏曲的人都知道,念白远比歌唱更难,咬字要准,吐字要清,既要注意平上去入,又要留神抑扬顿挫,更要紧扣人物感情和剧情的发展,所以戏曲演员都视大段念白为畏途,有"千斤念白四两唱"这样的说法。尹桂芳不愧表演艺术家的光荣称号,这段念白的功力,的确非凡,把屈原这个大政治家的远大战略目光,对当代形势的深刻认识、对秦人奸计的洞察无遗,表演得既充分又很有分寸。一路念来,感情起伏,节奏变化,声调强弱,地不紧扣剧情,紧贴人物。紧接这段表演之后,便是张仪、靳尚、屈原的一番唇枪舌战。辩论中,怀王仍然支持屈原,屈原处处占先。中间有三个唱段--
第一,在靳尚唱完"愿大王多留意,良机一失再难寻"之后,屈原轻蔑地把手一拱,先叫一声"上官大夫",接唱[尺调·慢中清板]:"我问你,张仪他是何国人?与我楚国有何亲?为何要献商于地,甘愿天下两平分?似这般便宜之事世少有(此时转向怀王),还望大王细思忖。"这段唱,句句反问,字字似针,外示轻蔑,内藏愤慨。演戏源于生活而不同于生活,在这段表演中,尹桂芳在唱这几句反问时,对靳尚简直咄咄逼人,一转身对怀王又恪守臣礼,既让观众听到人物内心深入的激动、愤懑,又让观众看到人物当时的克制。动作不大,功力不小,而且又为最后的那个大跌宕加上一层铺垫。
第二,回答怀王"依你之见"时唱[尺调·中板]:"齐是兄弟不可弃,秦是虎狼不可亲,眼前小利不可贪,张仪之言不可信!"这四个"不可",表明剧情已经发展到"刺刀见红"的阶段,所以屈原单刀直入,声音、表情已经明显露出焦急、忧虑,向观众表达了这样的潜台词:"我已经在前面讲得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怎么还不下决心呢?"
第三,回答靳尚"秦人必无信义"时,唱[尺调·送板]:"即使秦人不失信,我也不能连西秦。联秦绝齐干戈起,十余年太平之局化灰烬。"这一段唱得比较平稳,神态也更显镇静,使听众明显地感到:屈原此时胸中想的只是老百姓性命攸关的"太平"与"干戈",这也正是他对绝齐联秦的严重后果的高度预见。这样,屈原这个人物的高大形象、远大眼光、宽大胸怀,便随着唱段沁入了观众心脾。
三段唱的变化仿佛不大,但是因为对象不同,唱的时候思想感情也不同,而戏剧效果却同样大大抒发了屈原这个人物在这个特定环境中的内心活动。唱的是情,是戏,而不是腔、调、词,这也正是尹桂芳以及所有戏曲表演艺术家的共同可贵之处。若是单纯为卖弄噪子,耍弄腔调,观众也可以给你一阵满堂彩,但是彩声过后,还会留下什么呢?
这段表演之后,屈原见怀王还是犹豫不决,于是要求屏退众人,容他单独进言。待众人退下,他再次长篇念白:"大王欲成霸业,必先固根本。我三楚虽然雄踞江汉,称强烈是国;然而,方今制度不明,法令不申,宗室大臣,骄瓷专横,植党营私,妒贤嫉能,念婪无厌,贿赂公行。国中水利不修,灾旱频仍,赋税繁重,民不聊生。如今纵有甲兵百万,变自言战不能。如若干戈一起,诚恐巨变立成,非但霸业无望,只怕祸乱先临……"听到这里,怀王一凛,脱口而问:"啊呀!大夫你可有良策,救此危局,以图霸业?"屈原听问,顿觉兴奋,接念:"大王!国富兵强,雄图乃伸。为今之计,攘外必先安内,安内须得民心。望大王行新法,蠲弊政;效先王,迹尧舜;除奸谗,任贤能;息干戈,睦四邻;行仁政,苏民困;废公族之袭爵,无功不得受禄;拔有用之材,不分白衣朱门。如此不消十年,国家自必富强,天下自然归心。"
这两大段白口,等于屈原的一篇政治宣言,把屈朱的政治思想、满腹经纶,表达得极其充分。一般越剧中极少这样长篇大论的白口,也就是说,尹桂芳过去并没有这方面的舞台实践,而且,这两大段白口篇幅既长,对句又多,尽管编剧作了巨大努力,让它念起来可以琅琅上口,但是要念出人物个性,念出人物感情,念出人物内心活动,从而成为塑造人物高大舞台形象的手段,难度之大实在难以想象。然她念来,字音纯正,节奏之好,感情之充沛,内心活动表现之准确,简单无瑕可击也。难度不高,更远胜前面那几段。尤其是第二段,愈念愈急,吐字清晰,音调铿锵,感情充沛,几乎字字掷地可作金石声。这种口劲、功力、激情,不要说在越剧演员,就是昆剧、京剧和其他剧种表演艺术家中,也极为少见。笔者赞叹之余,忽然想起了四位艺术大师--梅兰芳的《宇宙锋·金殿》,马连良的《审头》,周信芳的《追韩信》,俞振飞的《白罗衫·看状》。我们尹大姐的这两段白口,完全可以同这四位大师比一比高下。
然而,不管屈原如何力陈利害、剖析形势,楚怀王最后还是信谗而疏原。当屈原再次上场(此前靳尚也要求屏退屈原,单独进言),忽然听怀王说决定接受张仪意见的时候,不禁大惊失色:"啊!大王!"仅仅三字,便道出了屈原此时内心深处的剧烈震荡。而怀王主意已定,开口便是斥责:"不许多言!退下!"此时屈原目瞪口呆,木立不动。人物那种因受突然打击而过分惊愕、茫然不知所措的剧烈内心活动,尹桂芳不用复杂的身段动作,完全通过自己的一双雄辩的眸子和细腻的面部表情,传达给了观众。
半响,如梦方醒,方才喊了一声"啊呀",再接唱[尺调·慢清板]:"进尽忠言王不听,反将仇敌当亲人!我此心耿耿昭日月,愿指九天来为证!"接着夹念"眼睁睁"三字之后转[尺调·器板]:"看千里江山遭蹂躏,九重城阙化灰烬!"再夹念"为国家、为社稷",接唱:"为苍生,我岂能袖手旁观大祸临(最后三字翻高)!罢!再进后宫去力争!"这段唱念,反而舒展徐缓,仿佛暴风雨前海面的暂时平静,显得分外突出。这也正是为后面怒责靳尚这个小高潮作一铺垫。
正当屈原撩袍欲进时,靳尚洋洋得意而上,当面予以挖苦:"屈大夫,大王后宫赐宴,热闹非凡,你却一人在此怒气冲冲,自言自语,真是何苦来!"面对这个奸贼,屈原在念"靳尚!你,你,你好"这句话时,声音低沉,并不拔高,却更显得他内心深处的极度愤恨。接着,再骂:"靳尚,你这误国的奸臣!"同样也并不高声。直到唱下面这段{尺调·嚣板]时,声音中便充满了激愤:"你食禄千锺在楚廷,你不该狼狈为奸结外人。你今日丧尽天良害楚国,你将来万死不足抵罪名!你祖宗血食皆在此,你,你,你……有何面目对先灵!唱到最后一句,戟指靳尚,目光中似欲喷出火来,靳尚则黯然失色,连连倒退,忠奸对比,十分鲜明。
但是,最精彩处还是结尾的一刹那:靳尚宣读怀王旨意:"屈原削官流放!"一听此言,尹桂芳才大大加强了表演力度和幅度,做了一个双背袖的大动作,双目则溢出了绝望的大痛苦--这一表演,幅度虽大,力度虽强,可是简洁,凝练,庄重,比起传统"洒狗血"之类的大动作来,更能反映出屈原这个人物在这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和高大形象。不过,如果不是大手笔,谁又能如此大胆地运用这廖廖数笔,便把人物内心深处的剧烈冲突刻画得如此淋漓尽致?此乃尹桂芳之高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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