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院子里,正对着北屋门,有两棵果树。一棵粗壮高挺,俗名八盘;另一棵单薄稍矮,是南阳梨。两棵树,根部相距三步之遥,且在同一条线上,以此可以推断,父亲当年在栽树之初,就是有一番规划的。 倘若你站在远处来望,你会不觉惊讶,它们是那么的和谐搭配。南阳梨在微风中倾向那伟岸的八盘,活脱脱一副小鸟依人的情态。八盘呢,更显得神气,把它那身躯拉得更长,伸向高而远的天空,让人好生敬佩。 我在记忆之初,它们就站在那里。繁茂的枝叶几乎把一半的院子遮住了,呈现出阳光与阴凉的两块天地,可以供它的主人来选择。这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我一直很欣然地这样认为。每每微风吹过的时候,那影子就在院子里摇曳婆娑,像剪影在幕布上掠过一样;而它也和着风儿唱歌 ,“哗啦啦,哗啦啦”,有时候,还会落下几片轻柔的叶子,打转着,飞舞着,然后贴在阴凉里或阳光中。 每年三月的时候,就是它开花的季节。我从来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它的生长,但是每年我都会看到那繁花满树的样子。它一段时日的积蓄、吐蕾、怒放,我在中午吃饭的空隙就会看完,或者在夜还没有到来前的黄昏,借着薄冥的暮色,一抬头就尽可瞥见。没有人会在意它的生命的进程,因为它同一切自然的生物一样,都只是一种静静的存在,像墙角的花、瓦上的青苔、半山的野百合,都生长在人们的视线外,它们一直是一种孤独的美丽。 我依稀记得,还在我读书的时候,有一回,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或是老师有一个景物观察的写作布置。我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坐在那正屋门前,开始了对它的细致的观察。先远望,后近观,足足折腾了一个下午。当暮鸦驼着日色飞过树梢的时候,我却不见得有什么收获。只在草稿本上繁琐地记录了长粗之类的一些数字而已,除此就是几个老掉牙的写景的词语。这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用心同它交流的经历,但我当时年幼,怎么会懂得,对于自然,我们只要用心感受即可,倘若真要拿了速写本,端起架子来,要问个究竟时,它反而更远了。 三月的村庄,淹没在花海里。我的,树的种类不多,常见的就是杏树梨树之类的,后来也增了一些名目,但总在少数。花开时节,你走在那村道上,就宛如行在林苑里一样,高高低低的枝丫斜搭在一人高的院墙上,想要把色分给路人似的在外随风摆动着。和煦的风送来暗流的香,使你的脚步不由地放慢。那些早落的花,零乱地躺在路上,使你不忍心去踩;你行走在另一个世界,被芬芳所包裹着,暂时忘却了尘世的纷扰。 镰刀将要饱食的时候,就是果树迷人的时分。满树的梨儿,沉甸甸地垂下来,压得枝头都弯了。在晨曦里,在暮色中,透着晶莹的亮,惹得人禁不住要尝一尝。但母亲总说须等过一场彻底的霜露之后,那梨才够味儿。我也就没法子,每天吧唧着嘴,惦记着某个清晨的骨朵上的透亮。 终于可以解馋了!我像个小猴子似的,攀枝爬到树梢,净吃那些皮里泛红、将要离枝的大个儿,久盼着的胃,也就两三个的量吧,就满足了。从此,只是每天偶尔吃吃,现在想来,可能是果子带树就在院子里的缘故吧! 有一件童年趣事,不得不提。还在三年级的时候,邻村的一个同学,家里有小人书,好像是他爷爷的珍藏吧。要知道,在那个年纪里,小人书就是我们唯一的课外书了。对于爱看书的我,自是不肯放过。幸好,那位同学讨厌看书,却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家的大梨儿。我们是一拍即合:一本小人书,两个大八盘。就这样,我断断续续地读了点《薛刚反唐》的故事。还有一本朝鲜话本,纸页泛黄且缺了封皮,后来我用香烟盒自制了封面,又用钢笔重重地描了题目,只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三月的和风正吹过南国的春天,满眼的花红柳绿,却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只从那淡淡的花香里嗅出站在院子里的那两棵果树的花的味道,我分明看到那满树的繁花正在柔和的风中轻轻地摇曳,唱着低低的歌谣,仿佛伴着我童年的夏夜的梦。 我何时才能再见那一树的繁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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