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寂寞深重、月光走失的夜色里重读《宫乐图》,会莫名地联想到诗人元稹的五言绝句《行宫》:寂寥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的诗作说的是唐宫里那些宫女们无援、寂寥、孤独的后宫生活,读来催人泪下,正如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里所言及的,“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有无穷之味”,其实也是我读《宫乐图》的真切感受。
看起来,这十位围坐于一张巨型方桌上的宫女,分别有筚篥、琵琶、古筝、笙等古代乐器助兴,甚至有旁立的侍女轻敲牙板,以为节奏,陶醉其中的她们意态悠然,像是一杯清茶带她们去了一个极乐世界似的。稍稍细心一下,还能发现方桌中央置一很大的茶锅(即古代的茶釜),右侧的一名宫女手执长柄茶杓正将茶汤分入茶盏,而她身旁的一名宫女手持茶盏,似乎因听乐曲而入神,暂时忘记了饮茶之事;对面的另一位,似在细啜茶汤,侍女在她身后轻轻扶着,仿佛醉了。我特别注意到,连蜷卧在桌底下的那只温顺的小狗,都静若处子,丝毫未被惊扰。
如此悠闲、舒适、缓慢的茶时光,在我看来,绝非宫女们及至内心的快乐,而是她们集体在自娱自乐,一种以苦为乐的自娱自乐。在高墙深院的后宫里,她们除了茶,还能靠什么打发无聊的时光呢?我猜想,得过且过一定是她们的集体心态,这些宫女们在品茗之际一定不再说宫里的旧事了,不是忘说了,而是说烦了,说得娇嫩的嘴皮都起了茧,说得自己都不爱再说了。所以,看上去一个个慵懒无比的宫女们,在贵族身份的背后,内心深处其实藏着太多太多的哀怨与伤感。
这些绛色的寂寞,让我想到了另一幅唐代的饮茶图——周防的《调琴啜茗图》。这位擅长用画笔表现古代贵族妇女以及佛像的长安人,予茶以美妙琴声,虽秾丽悠闲且不失贵族之态,但我还是感到有一份一份迥异于寂寞宫女们的空虚扑面而来。承载了宫女们太多心思的《宫乐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轴,绢本,为设色画,纵4817公分,横69.5公分。
据说,这件作品并没有画家的款印,原本的签题标为《元人宫乐图》,是后来改鉴为唐代的。从元到唐,那是因了宫女们的发式。唐代宫女的发髻梳向一侧,是为“坠马髻”,有的向两侧梳开,在耳朵旁束成球形的“垂髻”,有的则头戴“花冠”。如此种种的“坠马髻”、“垂髻”、“花冠”,都是唐代女性在发型上的典型特征。此外,绷竹席的长方案、腰子状的月牙几子、饮酒用的羽觞、侍女的琵琶横持以及手持拨子弹奏的方式,皆与晚唐之风俗相近。所以,这幅曾经名为《元人宫乐图》一跃而成为唐代的《宫乐图》。亦有论者以为,此画“衣裳劲简,彩色柔丽”,完全契合唐代工笔画的风格。
当然,作为一幅茶画,它所勾勒出的唐代饮茶之风,才是最有力的佐证。
大唐帝国正值我国饮茶之风昌盛之际,有名的《茶经》亦完成于此时。陆羽在《茶经》里极力推崇的煎茶法,改变了唐以前粗放式的煮饮法,不但合乎茶性茶理,而且赋予饮茶更为深刻的文化内涵,所以一经推出,立即得到了广泛响应。而从《宫乐图》中可以看出,茶汤是煮好后放到桌上的,而此前的备茶、炙茶、碾茶、煎水、投茶、煮茶等诸多繁琐程式皆由侍女们在画面以外的场所完成。饮茶时用长柄茶杓将茶汤从茶釜盛出,舀入碗状且有圈足的茶盏饮用——所有这些,都是唐代“煎茶法”场景的生动再现。
从这个角度讲,《宫乐图》似乎更具有文献意义——文献意义的附加值的增大,反倒让人们忽略了那些宫女们寂寞的内心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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