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时间到了冬季,好像是把步调故意放慢了。触目萧瑟冷寂,日子显得格外安静漫长。上大学以前,惧怕这种漫长,除非有飘雪的美感转移冷感,否则没有暖气抵挡的寒冷肃杀真是冻透了学子青涩的心。瘦弱可怜人,一到冷冬就没了脾气。那时候不知道还有“九九消寒”这种古雅的风俗,聊以消遣作乐。
看书上说,旧时人们的御寒保暖条件十分简陋,这个可以想象,天寒地冻的恐怖不是说着玩的,“路有冻死骨”,严重时能危及人的生命。人们为了捱过漫长冬季,以“数九”为娱乐,从宋元时期开始广泛流传“九九消寒图”。从冬至日算起,九九八十一天里,或填字,或涂圆,或染梅,每天添一笔,九九消尽,春意则深。我最喜欢染梅一说。明《帝京景物略》卷二记载:“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白纸上画一枝梅,枝上有九朵,梅花本来是五瓣的,但这里对应九数画的是九瓣,每瓣还可以根据当天的天气情况用不同的颜色来填充,把时间过得缓慢且风雅,想想实在有趣。
后来在《红楼梦》中也留意到,第九十二回宝玉问袭人:“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九十二回虽是续作,描绘的风俗一定是对应当时。古人重节气风俗,旧时富贵之家、文人雅士更加不会错过借题发挥,纵酒高歌也罢,吟诗作画也罢,再俗一点,哪怕是吃吃喝喝、围炉烹茶,都能在冷峭的时节找到及时行乐的理由。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不是也暗合了这样的时节,这样的意境?
再看看如今,依然漫长的冬天,我们有什么乐子可言?屋里有暖气,听说东北的室内暖气能烧到三十几度,不必再忧心寒意侵体,但雾霾开始变成冬天的头号公敌,连户外活动都变得小心翼翼。在屋里一坐一天,对冬天没有什么切肤的体感。盼雪来,雪偏偏不来,北京今年一整冬没下过一场看得见的雪,连微微小雪都没有。没有雪的冬天还是冬天吗?时下人被生活一年年鞭策驱赶,已少有风花雪月的闲情。但至少应该有雪来陪衬冬季,在雪中回顾从前的温暖,听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踩一条长长的路散步回家,或者伫立街头,看簌簌雪花如何将世界覆盖得静谧无声,掌心落下洁白的一朵如恋人的亲吻,给远方的家人打电话说一声这边下雪了,那边还好吗?这样的心理期待都落了空,空无着落。
在“独钓寒江雪”“风雪夜归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诗词里,在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和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中,在李娟《我的阿勒泰》笔下的北疆风光中,在武侠江湖《雪山飞狐》中,甚至在翻阅过十几遍的《红楼梦》中,还能循着一些文字的勾勒想象飘雪的盛景,盼望茫茫的雪把世界转眼变成童话,体会一种无形的神奇,纯净的气势,让人对自然产生敬畏之心,人心也会跟着变得简单,纯净,缓慢,美好。奈何它“别有根芽”,它只能被期待从天上飘落,从不在人间种植开花。
如今冬季流行的玩乐,泡温泉,滑雪,火锅聚会,习惯了小空间独处的我兴趣不大。暗自想,北京难道还不算冷么,应该向西,向北,再向更远更冷的西和北迈进,或许还能一睹雪山雪原的姿容。或者,回头扎进古人的精神世界,捞取一瓢诗意,效仿做点染梅消寒、围炉饮酒、吟诗作对的雅事,是不是又太过于东施效颦?
观察我的夫君,发现他既不觉得冬天的冷难熬,也不觉得没有雪少了诗意,他跟其他季节一样,每日细心照拂他的花花草草,几乎风雨无阻地天天去跑跑步,不刻意,自有节奏,乐在其中。终究是精神世界强大、稳固的人更容易从自己的内心找到完整的乐趣。我还是常常习惯从外界贪求给予,春天盼望花开的热闹,夏天享受夜里大雨滂沱的淋漓尽致,秋天采摘与叶落带来安宁,冬天期待一场无名的风雪。等而不来的,就有了失落。
雪没有着落,那就再念一念它的情人,梅花。梅花算是中国的特产花,立意高洁,不仅诗人们青睐,1929年还曾被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确定为国花。“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作《雪梅》二首的宋代诗人卢梅坡将雪与梅的美学关系入诗,写得巧妙传神,据说他原名和原字都散佚了,只流传下来“梅坡”的自号,人们记住了他酷爱梅甚于记住他的名字。宋代还有一个“梅妻鹤子”的林逋,笔下佳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算是咏梅的千古绝唱了。好梅的人都知道杭州有许多赏梅的去处,西湖的小孤山就是一处,林逋生前就在这里植梅放鹤,死后葬于此地。想象一下,诗人冬日漫步小园,有白鹤为伴,梅花对影,避开纷繁人世间,该是何等的淡泊潇洒。才女李清照也曾尝试咏梅,有“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为证,不过她感慨:“世人做梅词,下笔便俗”,梅花的清幽孤洁只可意会,落到语言上就免不了沾染俗气。
有一晚看到林徽因的诗《静坐》:“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寒里日光淡了,渐斜……”很安静秀逸的一首诗,诗里提到的“枯枝影”“青烟色”应该就是冬日的梅。之前对她多有抵制,不知道她忙于“太太客厅”还能有一人静坐时,难得还能在静坐时端出这样一份诗意的心情,建筑方面无权定论,私以为文学才女的名号由此完全可以坐实了。
在冷冬的窗前,手捧一杯热茶,在无花时节惦记一种自然花期凌放的花,在喧嚷闹市渴求一种慢下来的安静,弱化集体背景,突出自我世界,更深一层,向往一种有态度的生活美学,就是这样的思量吧,所以才对梅与雪特别钟情。
近日看一个叫“老树画画”的热门微博,每天上传一幅画,一首诗,十分写意,十分有趣。画上民国的长衫先生,或在花前,或在花下,自由闲雅的做派,有时题:世间何事,值得一争?栖身江湖,雪落无声。有时题:待到春风吹起,我扛花去看你。说尽千般不是,有意总在心里。
喜欢这种气息,热量包裹着寒意,流水栖息着落花,寂寞人世中住繁华一室,与内心贴近的清醒,自由的精神世界里自有留痕。生活中其实都免不了一地鸡毛,有的人就能在打扫完鸡毛后洞穿生活的本质,不辜负,不强求,简单随意,在个人雅趣中传递一种坦荡的美学情怀。如此涤荡人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我这么游说自己后,很快,自然界感应了我,向我展示出它全部的善意。干燥了整冬之后,适逢正月初一,雨水节气,天空飘起了很大的雨夹雪。我曾刻意期待的,在不经意时才突然落满心怀。又是一轮圆满,想分享这种圆满。此后,这般,雪消,梅败,待九寒消尽,我扛春花去看你,你可愿意?(文/树上的女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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